听民宿的老板娘说,晚上有篝火晚会,就在旁边沙滩上,可以自己准备烧烤。
篝火晚会是当地的风俗。岛上世代打渔为生,每年夏秋季节是海上事故最多的时令,篝火晚会一般会在春末和秋末举行,原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延续到如今已成为当地的文化习俗。
吃过午饭,一行人便去了岛上的海鲜市场购买食材。这里的海鲜都是渔民新打捞上来的,不仅新鲜还便宜。
从民宿老板家借来烧烤架和帐篷,少年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边玩边用竹签把肉和蔬菜都串起来。
天暮四垂,月亮和星星悄悄从海上升起,帐篷和烧烤架都摆开了,不远处的篝火晚会也开始了。
火苗舔舐着滋滋冒着油的肉,洒上一层调料粉,蹭的蹿起白烟。
他们把烤好的鱿鱼、生蚝,龙虾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鱼肉放在盘子里,分给参加篝火晚会的当地人。
他们也被拉进跳舞的行列里。
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赤脚踩在沙滩上,跟随音乐跳舞。
初中的时候,陈籽南跟冯欣影学过篝火舞蹈,虽然有点忘记了,但几个来回下来,肌肉记忆回来,跟上了节奏。
男生们在跳舞没有女生协调性好,四肢僵硬,总跟不上拍子,冯欣影耐下性子教他们,不时传来抓狂的声音。
“路宵,你打篮球是怎么打的,跳个舞都能跳成这样。”
路宵无奈的语气:“打篮球哪有跳舞难,是吧?”
很快传来几道附和声。
只有沈鸣懒洋洋的说道:“他们学不会,你教我吧,我虚心好学。”
气得冯欣影甩头走开。
沈鸣跟她身后,念经似的:“你看,陈籽南多好啊,一对一教苏楠,我总比苏楠聪明一点……”
冯欣影一转头,“啊呀,你烦死了……”
还没落音,碰——额头结结实实撞到了沈鸣胸口。
沈鸣双手向两边打开,一脸被吃豆腐的模样,欠欠道,“这回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冯欣影脸蹭的一下红了,将他人往外一推,火气很大地转头大步走开。
沈鸣揉着肩膀,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低头笑了笑,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十一月的夜晚,海风却温暖。
陈籽南将目光从冯欣影和沈鸣身上移开,转过头看向苏楠,“学会了吗?”
海水漫过脚背,月光柔柔地洒在脚上,像是打上了一层柔肤滤镜,从脚趾到脚跟莹润如玉色。
苏楠将微垂的视线重新移到她脸上,四目交汇,他面不改色点了点头:“嗯。”
陈籽南没有迟疑,“我打拍子,你跳吧。”
“……”
苏楠坦然看着她。
陈籽南无动于衷,比了个请。
他挠挠头,“忘了。”
“……”
烧烤架里的烤碳已经燃尽,篝火晚会接近尾声,有人用沙子熄灭了火把,浓稠的夜色下,少年们却还未能尽心。
他们或坐或靠着帐篷,以手里的烤串代酒,吃之前相互撞一下,“干杯。”
头顶着漫天星光,脚踩着柔软的沙滩,在涨潮声里漫步。
月亮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他们收拾好东西,打算明天一早起来搬帐篷和烧烤架。
这里民风淳朴,少有偷盗。
回去的路上,人手拎着鞋子,路灯把影子拖的老长,冯欣影一下跳上鹅卵石砌成的高台,晃荡着腿,双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大海喊:“让我考上A大吧——”
马上,沈鸣单手撑了上去,蹲在冯欣影旁边,双手围在嘴边大声喊:“我也要考A大——”
冯欣影转头瞥了眼他。
灯光落在少年的眉弓上,勾勒出流畅的轮廓线条。
她勾了勾唇角。
很快,宋禾芽也跳了上来,对着大海喊道:“我想和南南考一个大学——”
转头,她问,“南南,你考哪所大学?”
陈籽南挠挠后脑勺,“这么遥远的问题,我还没想过。”
“这还遥远?”符笛说道,“陈籽南,你也太没志向了。”
“南南,你也和我考A大吧。”冯欣影看着她。
A大。
那好像是一个比遥远更遥远的梦。
陈籽南视线了无焦点望向不远处的大海,她好像确实是个没什么志向和抱负的人。在别人都在开始人生规划的时候,她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身边所有人都卷起来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悠悠荡荡,置身事外的样子。
那么,人生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它是不是非得需要一块“成功”的模板呢?
当她开始思考“人生”这件大事的时候,陈籽南开始有了烦恼。
“A大我应该考不上。”陈籽南笑道。
她是个太随遇而安的人,对于随遇而安的人来说,定下目标这件事本身就够困难的了。
好像需要某种力量和信念,才能驱动她去做某些真正想做的事。
那么真正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她望向苏楠,“我好像到现在也没有想好该考哪个大学,我好像没有什么目标,这样会不会太糟糕了。”
“这有什么。”他的微笑很包容,灯光洒在眼里,仿佛汩汩流动着,“没有目标也是一种目标。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成为同一种人。”
没有目标也是一种目标。
她费力的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似懂非懂的。
索性就不想了。
其实她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但是想到这可能会勾起他不开心,忍住了。
苏楠却好像看出来了,低头看着她,耐心问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她没想到他的观察这么细微,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别的借口,只好顺应自己的心思,斟酌着语言,“假如你能留在国内高考,你想考哪所学校?”
说完,她小心观察苏楠的表情。
他脸色淡淡的,没有任何的不虞。
垂眸思索了片刻,苏楠开口:“A大的数学系。”
作为全国最好的高校,A大一直是莘莘学子向往的天堂。苏楠也不例外。
“A大啊。”陈籽南轻轻叹口气,“太难考了,我好像没法帮你完成愿望了。”
苏楠笑着揉揉她的头发,“你要真心想去,而不是看它是最好的,也不要为了任何人盲目奔赴。不是说了吗,你是你自己,不是某人的附属品。”
在他话音落下后。
陈籽南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真挚的看着苏楠,“那我现在有了。”
“是真心想去,全力以赴的奔赴,不盲目。”
“就在刚刚,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努力一下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女孩明亮的眼睛写满了热烈的美好,好像那绽放在田野上的向日葵。
“我就要考A大!”
苏楠真的很心动。
*
苏楠走得悄无声息。
没有任何人被告知,也没有任何人提及。陈籽南和平常每个课间那样去找他,却没有日期看到他。冯欣影说,一整个早自修他都没来,陈籽南仿佛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她以为他不会什么都不说就这么走了的,至少也让她知道,有机会送送他,就算送到学校门口也行,而不是这样的不告而别。
陈籽南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室的。她拿着手机去女生厕所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音重复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为空号……”
她拿着手机在厕所隔间里面木了好久,眼泪弥漫眼眶,却如同麻木般,没有感知。很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的感受,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陈籽南平静的走出厕所。
得到消息的好友都跑过来安慰她。
周围所有人都很平静,好像苏楠从来不曾出现过。
一个星期以后,陈籽南见到了苏楠的母亲。
孟丽来学校拿苏楠的书包和宿舍里的东西,他离开的匆忙,东西都没带走。
她说想见一下陈籽南。
陈籽南在袁意眉的陪同下,来到了一班班主任办公室。
孟丽剪了一头短发,看起来很干练,眉宇间英气,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靠在办公桌前,几个老师在陪她聊天,校长也在。
苏楠的五官长得像母亲,脸型轮廓不像。
“你就是陈籽南?”孟丽转过头来看向站在门口的女生。
陈籽南点点头,没明白为什么孟丽要求见自己。
她还想问问苏楠的情况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让他妈妈带几句话给他。
但孟丽的眼神并不友好,自上而下的蔑视了一眼女孩的穿着打扮,“长得也没那么漂亮,小小年纪的学点好,苏楠年纪小,没见过几个好看的,我做妈妈的帮他挡着也是应该的,他答应我出国以后不会再和你联系了,你也不要想什么花头精,没用的。”
陈籽南张了张嘴,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
旁边几个老师的目光像箭一样穿透她,让陈籽南倍感难受。
但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看着孟丽,“出国……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孟丽冷笑道:“不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会让他去吗?”
陈籽南心口像是一把火在烧,眼前晕眩,她几乎站不稳。
“我答应苏楠不会把事闹开,我来就是来警告你一声,我的儿子他将来是要成就事业的,不是你这种麻雀能攀上的,希望你好自为之,跟他断了联系。要不然,我的手段会让你们母女俩没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陈籽南低下头,咬紧嘴唇,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
过了片刻,她以异常冷静的语气说:“你放心好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和他扯上关系。”
说完,头也不回离开了办公室。
高二下学期一直到高考前夕,陈籽南发奋学习,不是为了考取什么好学校,而是给自己争一口气。
她的数学成绩进步很大,数学老师形容她是“开了窍”。
人要开窍无非是突然的醒悟,而这醒觉背后一定是致命的痛苦。
开窍的代价那么大,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的。成魔成神也不过是一个转念和瞬间。
沈鸣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上了发条疯狂学习,他家里给他找了全市最好的补习班,成绩突飞猛进。陈籽南也会抽空帮他补习英语,沈鸣很大方,补习一次都给她一笔五十元以上的小费。
冯欣影对他刮目相看了,两人虽然还是斗嘴个不停,但感情明显升温很快,偶尔也能从彼此眼神里看到流动的暧昧气息。
男生进步起来比火箭的速度还猛,到了高三,沈鸣的成绩和路宵差不多了,各科老师都把他当成了学习的成功案例。
苏楠已不再被人记得,像是遗忘在了过往的角落里。那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境,梦醒了,生活还是照旧。
陈籽南努力避开所有和那段过往有关的回忆,却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似梦似醒中,看见那年夏日惊艳了时光的少年。
钝痛来的后知后觉,然后刀割一般喘不过气,她能做的也只是逃离这种情绪和感受,把自己的头缩进乌龟壳里再不出来。
这样的方法很奏效,起码伴她渡过了难熬的高三。
这一年,她停了所有的社交,包括写文。
苏鸣也在苏楠走得那周之后,消失了,陈籽南没有再收到过他的消息。
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也断更了。
她对编辑说,这个故事的结局她想不到,因为现实中这是一个不圆满的故事,可是她是那么热切的希望她笔下的主人公能得到一个圆满。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圆满。
故事就这样被她坑了。什么时候能完结,她也不知道,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高考结束,填志愿的时候,陈籽南没有报A大,而是选择了和A大相邻的F大。
冯欣影和沈鸣如愿去了A大,还有路宵。
宋禾芽没有和陈籽南去同一所学校,但也在同一座城市。
只有傅明若留在了省内。
这两年,傅明若和他们几个好友交织很少,像是在刻意避开着谁。
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忍心提到。
他们这一届考得很好,学校放了礼花庆祝。
暑假,陈籽南和几个好友又去了海州岛。
上次来的时候,冯欣影说过,十年后他们要相聚在这里。
这个十年之约,已经过去两年,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会不会如期赴约。
那天,他们在当初吃烧烤跳篝火舞的沙滩上看星星聊未来,没有人提及那个唯一缺席的人。
十八岁,终于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
陈籽南拿着酒瓶和冯欣影轻轻碰了一下,仰头望着深邃的星空,无端想起来那日那个人说过的话。
——你不是谁的附属品,你是你自己。
她不会喝酒,今天却有想把自己灌醉的冲动。
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拦她。
会拦她的人不会再见了。
耳机里放着的歌唱着:“将愿望折成飞机寄成信/因为我们等不到那流星/认真投决定命运的硬币/却不知道到底能去哪里/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打过勾的我相信/说好要一起旅行/是你如今唯一坚持的任性/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真心……”
与你聊不完的曾经
而我已经分不清
你是友情
还是错过的爱情
……
努力睁大眼睛,也没有阻挡涌出来的眼泪。
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
或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只是,陈籽南依然怀念那个在海边为她唱歌的少年。
就像这潮水,奔腾万里。
永远。永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