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品剑大会开始前五天,夏侯家和皇甫家的少主如约而至。

    夏侯少主名为“瑾轩”,人如其名,温润如玉,虽只是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清雅隽秀,只是脸色略显苍白,身形稍觉单薄。后来姜承才知道,这位武林世家的公子,竟然不爱习武,好读诗书,与他那位高大魁梧,骑射一流的父亲夏侯彰形同陌路,反倒与夏侯家体弱多病的二老爷夏侯韬走得近些。

    皇甫少主单名一个“卓”字,光听名字就觉得卓尔不凡,见到真人时,姜承才知道何为武林世家的少主。虽也只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皇甫卓已隐隐透露出大将风范,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言行举止器宇轩昂,步伐稳健,气息雄浑,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功夫扎实,必是受过正统训练,出自名门之后。

    这两位少主出现在姜承面前时,身旁已没有随从,只有萧长风作为东道主,将他们交给了姜承。

    “姜师弟,这是夏侯少主和皇甫少主。”

    姜承抱拳行礼,道:

    “夏侯少主,皇甫少主。”

    然后萧长风侧身弓背,低眉顺眼地向两位少主介绍说:

    “夏侯少主,皇甫少主,这是姜承师弟,两位少主在折剑山庄的时日,都会有姜师弟陪同,这是家师的安排。”

    “知道了。”皇甫卓淡淡应道,只轻轻扫了一眼姜承,再无二话。

    而夏侯瑾轩则恭恭敬敬向萧长风作揖道:

    “多谢欧阳世伯和萧师兄。”

    然后,他又对姜承颔首抱拳道:

    “姜师兄,你好,夏侯瑾轩初来乍到,这几日叨扰了。”

    礼貌周全,不摆架子,这位夏侯少主平易近人的作风让萧长风和姜承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豪门世家中,能有如此胸襟,放得下颜面的公子哥,当属世间罕见。

    萧长风赶紧赔笑道:

    “不敢不敢,两位少主能光临折剑山庄,是我们的荣幸。姜师弟有幸能伺候两位少主,更是他的运气,你说是吧,姜师弟?”

    “嗯。”姜承淡淡应着,视线却一直在夏侯瑾轩身上。

    “怎么能说伺候呢?是我们麻烦萧师兄和姜师兄了。”夏侯瑾轩摇头摆手,始终面带微笑,眼神温柔,仿佛一缕和煦的春风,消融了折剑山庄终年不化的积雪。

    “夏侯少主太客气了。若没有别的事,萧某就先告退了。在折剑山庄若想做什么,吃什么,玩什么,都可以和姜师弟说,他定会妥帖照顾两位少主的。”

    “好的,多谢萧师兄。”夏侯瑾轩道。

    萧长风临走前,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皇甫卓,而皇甫卓则冷冷地和萧长风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目光转移到了姜承身上。

    “姜师兄,听说你武功不错?”萧长风走后,皇甫卓突然发问。

    姜承道:“皇甫少主过誉了。”

    “是不是过誉,比比不就知道了!”皇甫卓话音未落,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剑光闪耀,熠熠生辉。

    “皇甫少主!”姜承大惊,他丝毫没料到和其他世家的少主初次见面,就会剑拔弩张。

    “皇甫兄?!”夏侯瑾轩也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皇甫卓。

    皇甫卓长剑出鞘,剑尖指地,身形挺拔,虽然个头不足,气势却十足。

    “怎么,姜师兄不敢和我比试吗?”

    “不是,家师严禁我们私下比武。”姜承老老实实地交待。

    “哼,武功本就要切磋,才能取长补短。若只是自己闷着头练,又怎能知道水平如何!此种规矩,简直愚蠢!”皇甫卓咄咄逼人,心直口快,而姜承和夏侯瑾轩则听得心惊肉跳。

    夏侯瑾轩的眼珠子在山庄后院里滴溜溜转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对皇甫卓劝道:

    “皇甫兄,在折剑山庄,不比家里,还是谨言慎行些为好。”

    “夏侯瑾轩,你年纪小小,心思倒弯弯绕绕,跟个糟老头子似的。要不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扎个马步都不会,我早就抓着你练手了!”

    “皇甫兄,我……”夏侯瑾轩被皇甫卓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似乎尴尬万分,却又无法反驳。

    姜承见两位少主初来乍到,已隐隐有吵架之势,连忙道:

    “一切都是姜承的不是,还请两位少主切勿动气。”

    “没有,我们没有生气。姜师兄,皇甫兄性子比较急,你别往心里去。”夏侯瑾轩方才还被皇甫卓堵得哑口无言,此刻转身宽慰姜承,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丝毫不见窘态。

    “的确没有生气,只是希望姜师兄别这么死板,咱们比试比试,点到为止如何?”皇甫卓虽然神色缓和了些,但是并没有收回成命,仍旧步步紧逼,要求姜承与他比武。

    “这……”姜承面露难色。从小到大,他是最勤奋的弟子,也是最听话的弟子。欧阳英的每一句话,对他而言都是圣旨。如今,要违背师父的命令,陪同皇甫家的少主切磋功夫,万一有个闪失,他该如何面对师父的嘱托与厚望。

    三人正僵持不下,突然听到一个娇弱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四师兄,是皇甫少主和夏侯少主到了吗?”

    “二小姐?”姜承一愣,显然没料到体弱多病的欧阳倩竟然会从房里出来。

    皇甫卓和夏侯瑾轩也是一愣,两人纷纷转身,便看到年仅六岁的欧阳倩,裹着一身浅紫狐裘大衣,跺着小碎步向前走来,她身旁还跟着一个八九岁大的丫鬟,轻轻搀扶着她的臂弯,仿佛片刻都不敢松开似的。

    欧阳倩边走边掩袖,时不时咳嗽几声,为这肃杀的寒冬平添了几分萧索。而她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尽管眉清目秀,却难掩病态,看她一路娉娉婷婷地走来,仿佛风霜雨雪中随时都能折断的一支弱柳。

    曾听爹说过,欧阳家二小姐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今次一见,果不其然。夏侯瑾轩在心中暗想,思忖间欧阳倩已来到了他们三人面前。

    “欧阳倩见过皇甫少主、夏侯少主。”欧阳倩虽年纪尚幼,看似柔弱,待人接物却款款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夏侯、皇甫二人见东道主家的小姐主动欠身,连忙躬身回礼。

    “见过欧阳小姐。”两人同时开口,全然敛去了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姜承也上前一步,施礼道:

    “二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欧阳倩微微一笑,柔声说:

    “在屋里呆久了有些闷,正好听见外面有动静,便出来看看。”

    “抱歉——”夏侯瑾轩和姜承二人同时开口,然后对视一眼,复又沉默。欧阳倩见这二人略显尴尬的样子,摇了摇头,笑意盈盈地说:

    “何来抱歉,是倩儿礼数不周,没能及时迎接两位少主,这厢有礼了。”说着欧阳倩又在丫头的搀扶下欠了欠身。彼时,一阵风刮过,将她身上柔软的狐毛吹得瑟瑟发抖。

    “二小姐,外面风大,还是进屋休息吧。当心着凉。”姜承劝道。

    夏侯瑾轩头一次听到姜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心道原来姜师兄并非沉默寡言之人,刚想跟着劝几句话,却被皇甫卓抢先一步——

    “听说欧阳小姐先天不足,我这里有一块玉石,虽未打磨,但姿色天成,质地莹润,是上好的羊脂玉,可润心肺、安魂魄、调理气血,或能对小姐有益。”

    皇甫卓说话间,骨节分明的手指撑开,掌心里已盛了一枚鹅卵石大小的羊脂白玉,细腻凝华,光亮温润,纵然不是玉石行家,也能看出此物绝非凡品。

    皇甫家可真阔绰,一出手就是这般千金难求的宝贝——跟在欧阳倩身旁的丫鬟已经目瞪口呆,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皇甫卓手中的美玉,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姜承也是一惊,他万万没料到这看似不可一世的皇甫少主,竟然还有这般送礼的细腻心思,而且,还是送给二小姐。

    夏侯瑾轩倒是没有多大反应,见欧阳倩有些发怔,笑着说:

    “既然皇甫兄有此番心意,这回我们又是初来乍到,就当是见面礼了,还请欧阳小姐万勿推辞。”

    欧阳倩微微点头,示意丫鬟接过美玉,然后三度欠身,表示感谢。

    “如此,便多谢皇甫少主了。”

    “不必客气,”皇甫卓送完见面礼,突然话锋一转,指向姜承,道:

    “在下有一事相求,还请欧阳小姐应允。”

    欧阳倩看了一眼姜承,不假思索地接过话头,“是和姜师兄比武的事吗?”

    “是。”

    “皇甫少主盛情难却,只是家父的确严禁门下弟子私自比试……”

    “规矩就没有例外?”皇甫卓不依不饶。

    “皇甫兄……”夏侯瑾轩仍旧想要劝退皇甫卓。

    欧阳倩思忖片刻,突然转过头对姜承道:

    “四师兄,山庄后面的雪石路,应当人迹罕至吧?”

    “是,二小姐的意思是?”

    “记得四师兄曾经提过,雪石路上有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倩儿……一直想去看。”

    “这……”

    说到此间,欧阳倩看了一眼皇甫卓,然后低声道:

    “如果是在雪石路上比试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皇甫卓听闻此言,两眼冒光,一个“好”字还未脱口,姜承已经睁大眼睛看着欧阳倩,道:

    “二小姐,如此可能不妥……”

    “四师兄,”欧阳倩温柔地看着姜承,那双翦水秋瞳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就当,是陪倩儿去雪石路上玩玩好吗?”

    “二小姐也要去?”姜承此刻的眼睛睁得巨大无比,就连全身的肌肉都仿佛紧绷了起来。

    “难得两位少主来了,倩儿也想尽尽地主之谊,陪着一起逛逛折剑山庄附近。”

    ……沉默,长久的沉默。姜承不知如何作答,皇甫卓倒是兴致勃勃,爽快答应,然后捅了捅夏侯瑾轩的胳膊,道:

    “夏侯,你怎么想?”

    虽然是个问句,但皇甫卓的语气里丝毫不带商量的口吻,夏侯瑾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我自然没问题,只是欧阳小姐的身子,还有,姜师兄似乎也较为难……”

    “倩儿没问题的,四师兄?”欧阳倩看着姜承,眼神里满是希冀。

    自她出生,便汤药不断,在终年严寒的折剑山庄,她孱弱的身体几乎连自己的房门也迈不过,外面的世界对于她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遥远与梦想。姜承知道她有多渴望看看折剑山庄之外的风景,亲身站在自己闺房之外的土地上,感受自然的造化,万物的生机。

    只是,懂事的她从不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如今,她第一次开口求他,他焉能忍心拒绝?

    沉默半晌后,姜承终于开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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