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历十年

    昭文殿中,仇晟一个大大的“冤”字挂在头顶。

    他长这么大从未吃过这种闷亏,愤懑恼恨,几次跳脚要分辨,都被忠顺王府世孙水煜摁住了。

    九皇子忽然道:“仇表兄一向好美人,仇家的美婢冠绝京中,从未听闻过你好男风的,昨儿怎么一反常态,要非礼贾家子?”

    九皇子这番话说得惊奇。

    贾寰听得更惊奇。

    一个人的性癖,不可能突然改变,纵然要变也会有个过程。

    仇晟当真不好男色的话,他昨日非礼贾宝玉就奇了怪哉。

    要么是故意挑衅,要么是帮别人试探,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能让他这般卖力的,又与他关系好的,只有忠顺王世孙水煜!

    贾寰心念急转。

    眼前却顾不得仔细思量,趁着九皇子递过来的这个把柄,立即坐实了仇晟的罪责——

    “仇公子,既然你不好男色,那你诱骗家兄去晚晴斋,上下其手所为何事?就是为了偷他的玉吧,还说你不是贼?!”

    仇晟哑巴吃黄连,恨得咬牙切齿。

    事已至此,即便他供出旁人也无济于事,仗义认了贼名,把所有过错都扛了,让几个同伙全身而退,方是上策。

    同在京城,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机会报复回来!

    他低头认栽。

    皇帝责令他当众跟贾宝玉赔礼,又让内侍重责了他二十大板,叠加闭门思过百日,以示惩戒。

    其它参与群殴的子弟也没落得好,集体撵到太阳底下罚站一个时辰。

    石煦“因祸得福”,被赏了一匣御药和一柄镶蓝宝的佩刀。

    徇私未遂反惹了大祸的戴权,尴尬又惊惶,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饶。

    皇帝冷笑:“今日因为你这狗奴才,几乎酿出一场大乱!本该将你拖出去斩了,念你是太上皇的人,朕不罚你,自己去太上皇那儿领罪吧。”

    戴权屁滚尿流地离开。

    殿内只剩下贾宝玉、贾寰兄弟和九皇子。

    九皇子看着萌萌哒,也是个蔫儿淘,闷声不响地使坏,还冲贾寰挤眼睛。

    贾寰可没他那么放松。

    自古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他算计仇晟和戴权的小伎俩,九皇子或许没看明白,皇帝一定明白。

    果然,一开口就是雷霆暴击——

    “贾环是吧,往日只听人说你写得一笔好字,原来还有好口齿、好心机,戴公公这样的人都能折在了你手里。”

    “不敢,戴公公落得这般,是他恣意妄为,偏袒仇晟引发众怒所致,与旁人无关。”

    “你既然觉得他偏袒,心中不服,为何当时不说,出了昭文馆就大放厥词?”

    贾寰岂肯承认自己放过“厥词”?

    “皇上明鉴,那戴公公心狠手辣,石煦只是略有微词,就被他打得皮开肉绽,草民小小一个身板,怕是当场就被他打死了!不敢求公道,只求能和兄长一起平安离开昭文馆,草民在馆外,也句句劝说各家长辈息事宁人,勿要与皇亲国戚争短长——”

    “你口口声声说‘不敢与皇亲国戚争短长’,刚才在朕面前,你很敢争嘛?那仇晟素日里也算个精明人,被你驳得哑口无言!”

    “他是心虚理亏,在皇上面前又不敢以身份压人,理屈词穷落入下风。”

    贾寰奶声奶气的腔调,与他犀利流畅的口齿对比鲜明。

    皇帝几番诘问,都被他巧妙绕开,还趁便打量了皇帝几眼——

    四旬上下的年纪,皮肤白皙,身材峭拔,五官棱角分明,微抿着双唇,法令纹很深,一看就不是笑口常开之人。

    贾元春有这样一个枕边人,难怪省亲时泪如泉涌,怎么都止不住。

    ……

    昭文馆内,贾寰收敛心神,静候皇帝再开口诘问。

    等来等去等了个寂寞。

    他跪在地上的小膝盖还越来越疼,忍不住龇牙咧嘴,左右挪动。

    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狗皇帝虐童啊!

    就这品性,也好意思起个“泰和”的年号,呸!暴君!

    贾寰嗷嗷腹诽。

    皇帝自顾翻阅书籍,晾了他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冷笑恫吓——

    “贾家小子,别在朕面前耍你那点小聪明,不是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朕今日就砍了你!”

    贾寰一听明白没事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了,伏地叩首颂圣: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草民叩谢皇恩。”

    他的淡定惹得皇帝不悦——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以为你们贾家先祖的余荫,能护得住你?”

    “先祖余荫不可恃,草民仰仗的是皇恩,皇恩浩荡,涸辙之鱼亦可活。”

    “巧言令色!滚出去罚站!”

    贾寰屁颠屁颠滚出殿外。

    春光晒到身上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这个狗皇帝还挺难缠的,以后跟他过招,要十二分地小心!

    泰和帝发落完了“祸头子”,起驾回宫去了。

    九皇子没跟着回去,幸灾乐祸地围观贾寰、仇晟这些人罚站。

    方才皇帝在场的时候,一群纨绔还装乖,昂头,平肩,垂手,站得直溜溜。

    皇帝一走,哪怕有大儒在一旁盯着,照样懈怠,嘻嘻哈哈打起太平拳玩耍。

    反正只要他们人还站着,没有蹲着、坐着、躺着,就算是“罚站”了嘛。

    大儒无奈,让内侍在每人脚下各划一个圆圈,谁都不许玩出圈,免得肢体接触再惹出纷争。

    贾寰站在他自己的“圈”里,抬头四下一扫,没发现石煦兄弟。

    这二人都没被皇帝罚站,早早离了是非之地。

    石家兄弟能全身而退,表明皇帝没把今日的乱子归咎于勋贵的“桀骜不驯”,黑锅都让戴权背了。

    阉狗嘛,本来就是给主人干脏活、背黑锅、扛骂名用的。

    狗仗人势的时候有多威风,落水挨打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还有那帮龙禁尉,平白死伤了许多,怎么定性难说。

    搞不好死了白死,死后还得落个不小的罪名。

    戴权后来卖给贾家一个“五品龙禁尉”,贾蓉那个草包不去当差就罢了,真要“转虚为实”履职了,分分钟掉坑里。

    贾寰今日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当场干掉戴权。

    冯紫英这个狗贼,一颗石子坏了大事!

    贾寰一想起来就上头,恨不得原地屠狗。

    这姓冯的算是钉在他的小本本上了,黑名单第一排!

    除了石家兄弟,贾宝玉身为“受害人”,水煜明面上没有参与“偷玉”、“群殴”,也都没被罚站。

    仇晟、裴远就免不了挨罚,罚站的位置距离贾寰很近。

    彼此的梁子已经结下,连表面和气都无了,互相怒视。

    仇晟忽然打起一套罗汉拳,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周围喝彩声不断。

    这倒也罢了,偏那拳风都朝着贾寰的方向,眼睛也瞪着贾寰,这就很不善了。

    贾寰自知得罪狠了这厮,以牙还牙打起了太极拳。

    这套拳的杀伤力如何且不说,招式很能唬人,也适合贾寰现在的小身板。

    九皇子就被吸引住了,跟在旁边依葫芦画瓢地学起来,还凑到贾寰耳边嘀咕:

    “你不用怕仇晟他们,我刚刚已经跟父皇说过了,这次选你做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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