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予被人押往平芜祭刑司,这祭刑司乃是仙家门派用来教导不尊仙门规法、处以刑罚之所,虽不比白洲的化仙台闻名远扬,但也是十分震慑平芜弟子的存在。
桑予跪在刑台中央,环望着昔日里曾一起修学的同门,但此时,他们却在打量着她,口中窃窃私语,桑予想着他们应当是在说她这等累及师门之徒,罪当如此吧。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等待着即将被剥离仙骨。
得此结果,她并无怨言,从今往后,平芜与她再无关系,日后她所做之事,也与平芜毫无瓜葛。
“时辰到,行刑——”
随着一声令下,三位坐镇祭刑司的长老在桑予的正北、西南和东南三处各自起势,将剥骨之印加诸于桑予,桑予受刑凌空而起,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在灵脉之中游走,接着汇聚在神魂的某一处。
“啊——”
下一秒,寒意深入骨髓,桑予眉头紧皱,面色惨白,失声痛呼。
底下的青凝等人担忧地望着她,听见桑予的惨叫,都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愿再看,而唯有楚槐,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表情复杂,眼中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忽然垂眸,望着自己隐隐有些发抖的手而不自知,脸上的表情愈加困惑。
桑予冷得唇瓣发紫,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强行剥离自身修来的仙骨本就违背世间法则,她似是又体会了一遍当日的剖魂之痛,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灵印在神魂之中游走,一寸一寸地剜魂剔骨。
可是正待她艰难地熬过这剥骨之痛时,却感觉到有缓缓的热流在洗涤她的神魂,仙骨剥离神魂的瞬间,一阵强大的灵力自桑予体内散开,倏地将那三位长老全都震开。
众人又惊又怕,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三位长老相互对视一眼,皆在眼中看出了彼此的震惊,望着落在地面上的桑予正待开口,楚槐却上前一步道:“主掌司,行刑是否已经结束?”
“行刑结束,仙骨已经剥离,只是……”
“既然已经结束,那便放她离开,”楚槐打断他道,“春嵩仙尊说过,将她尽早逐出平芜。”
说完,他看了一眼桑予,便转身离开。
三位长老闻言作罢,便示意可以带桑予离开了,众人见刑罚结束,便也各自散了去练功。
青凝几人立刻冲到桑予身边将她扶起,青凝红着眼睛道:“阿榆,没事了,不疼了。”
桑予虚弱地点点头,道:“师姐,我没事。”
说实话,没有当时为救楚槐时生剖神魂来的疼,但也是极疼的。
桑予摸了摸胸口,知道刚刚是自己的精灵血脉护住了她的神魂,不然她刚剖了魂,再经历剥骨,那当真是承受不住的。
只是阿兄……
她望着楚槐离开的方向一时恍了神。
青凝边扶她往外走,边心疼道:“我先扶你去休息。”
桑予轻咳两声,嘴角又抿出一丝鲜血,道:“我如今被逐出平芜,还能待在这儿吗?”
青凝点头道:“当然可以!就算你已不是平芜弟子,但你依然是我们的小师妹,我去找大师兄,他肯定不会不管你的!”
“是啊,没错,小师妹就先留在这儿。”
其余几人连忙附和。
桑予想到今日所见,眼神黯了黯,哑着嗓音道:“师姐,我能去看看师尊吗?”
青凝眼中含着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道:“能,师尊几天都没见到你了,必也是想念你得紧,师尊的仙体停灵在后山灵泉台,我带你去。”
平芜后山,灵泉台。
春嵘的仙体需在灵泉台停灵七日,方能入殓,门外看守的弟子见到桑予几人,忙礼道:“大师姐。”
青凝对他们道:“让我们进去,我要带阿榆去见见师尊。”
其中一人看了桑予一眼,道:“这……”
青凝见状,平日里惯是温柔的眉眼也收了起来,刚要发作,只见另一人上前一步道:“大师姐,请进。”
青凝也不管他们了,扶着桑予慢慢进去,桑予向前走着,隐隐听到了外面弟子的对话。
一人道:“你干嘛要放她进去?你难道不知道就是她害死了春嵘仙尊吗?”
另一人道:“你忘了楚师兄曾提醒过我们可以让她进去吗?”
……
越往里寒气越重,平芜一向是山清水秀,很少有如此寒凉之地,行至灵泉台,桑予看着躺在灵泉正中央的春嵘仙尊,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春嵘,对青凝道:“师姐,我想自己在这待一会儿。”
青凝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哽咽道:“好,我在外面等你。”
桑予愣愣地坐在原地,一言不发,周围水滴的声音更显得整个灵泉台空荡荡的,良久,她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唤道:“师尊……”
“对不起,师尊,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任性,就不会让您遇害,对不起……”
“今天过后,徒儿就要离开平芜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师尊曾收我阿兄桑霖为徒,如今我也要离开师尊了,师尊莫怪……”
“师尊一定和我阿爹阿娘是旧识吧,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将我带回平芜。”
“师尊放心,我一定会为您报仇的,南彦师兄他们,我也一定会寻到下落给您一个交代,希望师尊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徒儿一切顺利……”
“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
胡乱说了很多前后丝毫不着边际的话,桑予已是泪流满面,重复最多的就是报仇,也不知她要报的是春嵘之仇还是朝赤之仇。
她蜷缩在地上,任由着冷意侵入身体,带走周身的热气,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听到了春嵘在唤她。
幻觉吧……
桑予如是想着,身体继续蜷缩着,但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她猛然间睁开眼睛,不顾身体的疼痛爬起身来,却惊讶地发现春嵘一抹灵体蹲在她面前抚摸着她。
桑予刚哭干的眼睛立马又蓄满了泪水,喃喃道:“师尊……”
“好孩子,”春嵘一边安慰她,一边道,“不要哭,不是你的错,莫要让自己困在这虚无的仇恨当中,你以后的路还很长。”
桑予红着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话,但是眼中的悲伤和仇恨却是要溢了出来。
春嵘叹了一口气,道:“当初霖儿离开平芜之前,曾留信说朝赤出了变故,恐遭不测,托我日后能够照看你,所以我在眠崖江畔将你捡了回来,可是我总感觉朝赤那场天灾绝非偶然,我当初便有疑虑,却不敢大肆宣扬,只能暗中调查,却发现有一非尘世之人想要得到朝赤的《东隅轶闻录》,但是他不知的是,那本轶闻录早就在你阿兄入平芜的时候受你父亲所托带到了平芜,我本想着放出点风声引出幕后之人,却迟迟未果,如今这本卷宗就在我们平芜藏书阁顶层,你便去取了罢,也算是物归原主……”
春嵘一边说着,灵体也开始渐渐虚化,桑予见状疯狂摇头,哭着说“不要”。
春嵘最后又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嘱咐道:“还有,千万要小心白洲……”
说完,便彻底消失在桑予面前。
桑予眼睁睁地看着春嵘又一次消失在她面前,崩溃地匍匐在地,掩面痛哭。
良久,她才慢慢地站起身。
还有很多疑点等着她去寻找答案,她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
她擦干眼泪转身便走,但刚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一撩衣摆跪下,对着春嵘的仙体遥遥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
灵泉台外,青凝见桑予出来,忙上前搀扶。
桑予摆摆手道:“青凝师姐,我无碍,只是还有一事,我想进平芜藏书阁。”
青凝有些诧异,但还是道:“行,那我们现在就去。”
桑予却道:“不,师姐,若是我们正大光明地去会被登记入册,我不想连累你,所以我想偷偷去。”
青凝思虑片刻,道:“可以,那你自己小心,我去帮你准备些东西。”
“好,多谢师姐。”
桑予离开灵泉台后直奔藏书阁而去,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她对平芜的建设还是很熟悉的,轻而易举的就绕到一处甚少有人经过的窗口,看了看左右无人,便打定主意从此处翻进去。
只是……平芜的藏书阁共有七层,她找的这一处窗口在第三层,她看着周围环绕的树木,顿了顿,抬手催动灵力,那些树木精灵便现形很快地用枝条为她搭了个直通三层窗口的树梯。
桑予轻声对它们道了谢,便抬脚走了上去,从窗口翻进了藏书阁。
她轻手轻脚地沿着扶梯上去,若是记得不错,师尊曾说过,那些神魔大战之中失传的奇异阵法也是在最顶层,她不仅要找到那本《东隅轶闻录》,还要去查在白洲见过的诡异阵法!
这第七层向来是不许弟子入内的,因此到了第七层,她确定无人之后,施法捏了个诀,点燃了桌子上的一盏油灯,才提着灯慢慢在其中寻找起来。
这些藏书都标明了分类,桑予寻起来也并不费事,只是看了好几卷阵法图却都不是她当初在白洲那个山洞中见过的。
真是奇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阵法?
翻找一会儿,一个在高层的隔间吸引了桑予的注意,她爬上梯子将那隔间内仅有一本的卷宗拿出来打开,发现上面写了几个字。
“十二星引阵?”
桑予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再往下看,旁边还写了注释。
十二星引阵,以十二籽为媒介,在星宿十二方位引来星罚,以此开启众生态。
“众生态又是什么?”
再往下看,桑予被两个字吸引到了注意力,她惊讶道:“朝赤?”
怎么回事?怎么还会和朝赤有关联?
她回忆着自己脑海内仅剩不多的记忆,努力搜索着有关十二星引阵的提示。
对了!
她猛然惊醒,阿爹曾说过的,当初神魔大战,魔族被神族与仙门联手压制,为了防止魔神复生,神族陨落前曾嘱咐过阿爹,将十二籽四散于东隅,由神印永久镇压,由此断了众生态与仙门人间的连接。
可是……
桑予看着那卷宗中绘制得极为复杂的十二星引阵,这也不像是当时她在白洲发现的那个古怪的阵法啊,那个阵法分明邪气肆意,令人毛骨悚然。
她又往后看到了十二籽的注释,发现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自己闻所未闻的东西,可是她却又愣了一下,因为她发现星纪、玄枵和娵訾竟是出自朝赤!
她又连忙向后翻,在这本书的末尾,她看到了一行字:朝赤桑泽著。
而这本卷宗的名字,叫东隅轶闻录。
这便是师尊说的那本《东隅轶闻录》。
桑予摩挲着那个名字,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师尊的话仿佛仍回响在耳边,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竟是如此吗?十三年前朝赤灭族,竟是为了这本《东隅轶闻录》吗?
桑予干涩的眼眸闭了闭,不对,应该还有星纪、玄枵和娵訾,只不过,这些又代表着什么?
她想了想,将这本卷宗揣进了怀里,打算带走。
她如今已不是平芜中人,那她父亲的遗物自然也不必留在这里!
师尊的意思也应是如此。
桑予暗想,既然当初那人没找到,应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东西对他如此重要,日后必定能引他出来,就算只有一息的可能,她也要将人找出来!
平芜山门外。
青凝等人送桑予至此,桑予的面色还尚未恢复,对着青凝道:“师姐,我这便走了,你们以后要多加保重。”
青凝扁了扁嘴,道:“你才是,明明还这么小,怎么就遭了这么大的苦。”
桑予苦笑道:“是我不好,才害得师尊……”
青凝打断她道:“阿榆,师尊不会怪你的,他常教导我们俯仰无愧于天地,作为他的弟子,他会拼命保全我们每一个人的。”
随即又伤神道:“明明师尊最恨离别,可如今,他却是最先离开了。”
桑予默然片刻,又问道:“阿兄他……”
“大师兄他……今天要帮着春嵩仙尊接手师尊在世时的各项事宜,所以……没能亲自来送你。”
青凝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桑予。
桑予了然,大抵阿兄是认定了她是害死师尊的罪魁祸首吧,虽然知道原因,但还是……
眼看着桑予的眼睛黯淡下来,青凝连忙解释道:“但是大师兄还是特意叮嘱我,让我多备些银钱和丹药给你,都给你放包裹里了,你拿好。”
说完,便将一个包裹递给她。
桑予接过,笑了笑,她知道青凝说谎了,这其实是她给自己准备的,根本就不是楚槐。
“好。”桑予吸了吸鼻子,摸了摸肩膀上的茶茶,挥手与青凝等人告别。
青凝目送桑予离去,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看着她隐在山野云雾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