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程在的身体每况愈下，程北川才从程裴那里得知程在的灵脉问题。

    程在本是程裴与凤吟所生，仙门与精灵所修灵脉不同，由此程在生来便是双生灵脉，混血一般指的是仙门与精灵的结合，后代的灵脉会在后天修炼之时选择其中一条灵脉修习，由此来摆脱另外一条灵脉的牵制。

    但混血之人本不常见，因为一来人们都会排除异己，自然不会找非同族之人结为伴侣，二来人与精灵所出的孩童少不了要经受一番灵脉剥离之苦，这又是一场劫难。

    本来依靠着凤吟的凤凰血脉，程在应该是能很顺利地度过生死劫的，可是凤吟生产时难产，导致程在先天不足，神魂没有强大到足以承受两条灵脉内的灵力冲击之力，年龄越长，灵脉衰竭也越加明显。

    程北川得知此事后面上虽不显，但行事作风较以往收敛了不少，而且除了每日修习术法之外，他还多了一项任务——监督程在吃药。

    程在抿着发苦的唇，对程北川打趣道：“这么严肃做什么？脸都快拉到地上了。”

    程北川看着他将药碗中黑漆漆的药一滴不剩地喝光，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蜜饯放在桌上，道：“我去练习师尊教习的术法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

    程裴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的千逢圣手，他说只要想办法进入众生态，或许有机会寻得法子救程在，程裴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摇了摇头。

    程在的身体越来越消瘦了，已经到了快要卧床不起的地步，他的房间内整日弥漫着苦涩的草药味，各种珍贵药材源源不断地往景斜殿送，但程在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

    程在将手中喝完的药碗放到一边，倚在凤凰塌上咳着血，看着透过窗子的阳光，淡笑道：“还不知今年的梅花何时能开。”

    程北川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看去，没有说话。

    程在又喃喃自语道：“不知我今年还能不能看到。”

    他声音不大，但程北川还是听到了，他一瞬间脊背绷直，连呼吸都放轻了，似是不想回忆方才所听到的话。

    他不敢去想以后，也不能接受程在的离开。

    程在将目光从窗外移到程北川的脸上，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对凡事都面冷心热的少年，缓缓开口道：“我跟阿爹说，让你帮着他一起管理川北的事务。”

    程北川闻言，原本极轻的呼吸仿佛在某个节点彻底抑制不住，开始紊乱。

    他听出了程在话中的意思。

    于是，程北川脸色难看至极，但程在却仿佛感觉不到，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像是有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良久，程北川敛了神色，哑着嗓音道：“我可不是你们川北的人，我也不会替你做你应该做的事。”

    程在却没接他的话，而是道：“阿川，我死后，你将我埋在凤栖山后吧，那儿的红梅开得最好，离阿娘也近些。”

    程北川似是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绷着脸，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现在的他毕竟不是日后的程北川，不是那个仅花了几年时间就凭以一己之力平了川北内乱，坐稳川北少主位子的人，他还是无法将自己的情绪很好的隐藏起来，听着程在的话，他终是忍受不住，站起身来拂袖离开。

    桑予在一旁看着难受，眼眸酸涩不已。

    这种等待着死亡不知何时能降临、时时刻刻将心悬在半空的感觉太不好受，她一个旁观者都看得心中悲戚，更遑论当时的程北川了。

    难怪……

    桑予暗想，难怪程北川从不过分介入他人之事，也不愿让任何人成为自己的牵挂。

    程北川离开了川北，不知去了何处，就在程在焦急得恨不得自己亲自起身寻找时，程北川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只有着两条细细长尾的小精灵和一大批在仙门之中都极为罕见的药材。

    程在看着那一堆草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毕竟那些东西就算是穷尽川北之力也不一定能全部收集：“阿川，你是从何得来的这些草药？”

    “东隅。”

    程北川似是累极，嗓音都带着精疲力尽的虚弱，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回答程在。

    程在本想再细细询问，见他如此，连忙将他扶上一旁的床榻，道：“我请医师来给你看看。”

    程北川连手都懒得摆，道：“不用，休息片刻便好。”

    程在皱眉，刚想反驳，又看到旁边似乎想靠近他但又不敢靠近的小精灵，好奇道：“这是你带回的灵兽吗？”

    程北川闭目养神，闻言轻嗤道：“就它还灵兽？连个蝶阵都闯出不来，我顺手救了它，它就一直跟着我，我嫌麻烦，就将它一起带回来了，改明儿请师尊为它开化灵智，能不能化形就看它自己的造化吧……”

    程在见着那小精灵也喜欢得紧，一边将它抱在怀里，一边听程北川解释，结果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回头发现程北川就这么在塌上和衣睡着了。

    程在叹了口气，拿一旁的被子给程北川盖上，带着小精灵离开了。

    桑予在一旁目送程在的离去，看着他孱弱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又回过头来看已经阖眸熟睡的程北川。

    她垂眸看了良久，这时的程北川还是稍显稚嫩，他躺在塌上，呼吸粗重，显然是累极了。

    忽然，桑予伸出一只手，指尖缓缓靠近，又在即将接触之时猛然顿住。

    仿佛针扎一般，桑予猝然间收回了手。

    她在干什么？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程北川，心底的慌乱张牙舞爪般破土而出，让她不能忽视。

    桑予深吸一口气，起身离开了景斜殿。

    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她现在在经历程北川的记忆，那岂不是程北川现在也在经历？

    若是经历的时间点相同，他们也许就能相遇。

    桑予想着自己也找不到阵眼所在，那便先找到程北川好了，这样能一同商量着如何出去。

    她正思索着要到哪里去找真正的程北川，突然，不远处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桑予闻声警觉，屏息以待。

    结果，从草丛里钻出来一个雪白的精灵，甩着两条细细的长尾，迈着小短腿欢快地朝她跑来。

    竟是茶茶！

    桑予松了一口气，蹲下身来将它抱在怀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莫不是也跟着她跳了下来？

    而茶茶却是在她怀中扭动着身体，像是非常着急的样子。

    桑予见状，将它放了下来，只见茶茶叼着她的衣摆，向前拉去，奈何它个头太小，力气也不大，只能在原地使劲地拽着桑予的裙摆。

    “你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茶茶闻言，松开桑予，冲着她叫了一声。

    这阵法估计是能压制灵力，茶茶化形本就十分勉强，在这里更是只能维持本体了。

    桑予想着不能由着这里的阵法操控自己，不如就跟上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于是，茶茶在前面带路，桑予便在后面跟着，茶茶脚步不停，绕过不远处的一座宫殿，直奔后山而去。

    桑予在经过那座宫殿之时，看到了宫殿上方的牌匾，牌匾上写着‘景斜殿’三个字。

    景斜殿？

    她不是刚从里面出来吗？

    但转念一想，估计是又将她拉到了另一个时间段。

    她一路随着茶茶，来到景斜殿后的凤栖山，后山果真如程在所说，有着大片的红梅，但此刻还没到凛冬，那些梅花都还敛着花蕊，倒是凤凰花开得十分艳丽，像是如火焰在燃烧一般。

    有人。

    她看到一个身着白袍之人。

    桑予一开始以为是程在，但走得近了，才发现竟然是程北川。

    印象中，他极少穿这么素净的衣衫。

    初见他时，他一身绛红色衣袍亮得惹眼，日常的穿着也颜色较暗，还从未见过他一身白衣。

    所以桑予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仍然是记忆中的程北川。

    程北川并没有感知到她，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凤栖山山顶。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桑予看到凤栖山的山头正冒着灼灼热浪，尽管他们此时的位置距离那里尚远，却仍是能感到一股股热流扑面而来。

    这与之前桑泽的自爆不同，精灵自爆所散发的力量是带着深刻的无望与必死的决心，而这里的力量，像是某种蜕变的新生，充斥着叫嚣和不屈，又带着试图推翻一切的执着。

    等到有什么东西冲出了那座山顶升到了天空，桑予才勉强能看清。

    那是一只凤凰精灵的神识。

    它仿佛在经历什么极大的痛苦，周身有数条无形的锁链在桎梏着它，不让它周围的力量流逝，那只凤凰挣扎着，叫声凄厉，如泣如诉，整座山上都回荡着它的悲鸣，使闻者恸心，听者哀婉。

    最终，它周身的锁链还是没能束缚住那股强悍的力量，那股力量凝成的灵力冲击似是将它撕裂。

    凤凰仰天长啸，无形的锁链在一瞬间崩断，它展翅翱翔，鎏金色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光彩。

    接着，便是大片的流光从它身上坠落，点点流光在天幕稍纵即逝，似是在空中绽放了一朵朵极致炫目的烟花。

    极美，也极惨烈。

    而程北川，在看到这一幕时，脸上血色尽褪，鼻翼翕动，耳畔嗡嗡作响，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的凤凰，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此刻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

    凤凰在原地盘旋数圈，片刻后便飞于九天，凤凰精血染红了整个天幕，与天边的云霞白雪交相辉映，红得刺眼，白得心惊，似是在做一场盛大的告别。

    直到那只凤凰彻底消失在天际，程北川依旧呆呆地望着凤凰消失的地方，没有回神。

    烟花落尽，流光四散，周围悄然无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须臾，有什么东西从天而落，程北川机械般地伸出手，那东西便落于他的掌中。

    程北川看着手中那枚红得滴血的灵核，血如红梅般点点坠在他的衣袍上，触目惊心，迟来的恐惧感从掌心蔓延到心尖，痛得他发抖。

    明明带着精血的凤凰灵核是温热的，可程北川却感觉自己置身于无边冰冷的深海，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程在的结果竟然是如此吗？

    凤凰精血燃尽，从此仙门人间，再无凤凰。

    身为近乎接近于神族的凤凰精灵，到最后却什么都没能留下来！

    桑予的瞳孔蓦地颤抖起来，她不敢想象，同样拥有双灵脉的程北川若是得不到救治，将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看着程北川失魂落魄的模样，心脏跟着抽痛，她从没见过程北川这幅神情，她也不愿看到这种空洞茫然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

    桑予看着程北川仿佛失了力气一般跪坐在地上，皱着眉蹲了下来，哑着嗓子，声音放得极轻：“阿北……，你不会变成这样的。”

    她不允许！

    即使明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固执地想要安慰他。

    突然，一声叹息从身侧传来。

    “他听不到的。”

    一道熟悉的嗓音将桑予的神智拉了回来。

    桑予偏头看过去，绛红色的衣衫占据了大片视野，身旁的人竟是真正的程北川。

    眼眸中的泪将落未落，又转换成了肉眼可见的欣喜：“阿北！”

    程北川垂眸望着她眼底的泪水，眉眼幽深，皆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回过头，看着面前渐渐消失的‘程北川’，喃喃道：“程在……”

    “嗯。”

    良久，程北川解释道：“凤凰涅槃，会帮助他舍弃一条灵脉，程在在涅槃之后本该浴火重生，但他的神魂终究承受不住两条灵力混乱的灵脉，所以，他涅槃失败了。”

    他的嗓音极缓，似是努力压抑着什么。

    桑予又瞬间安静下来，她垂眸，将思绪从方才所经历之事抽离出来，片刻后，她一把抓住程北川的手臂，眼神坚定道：“阿北，你不会变成这样的！”

    程北川看着她，眸底仿佛有细碎的光，如春风化雨一般，拂过他心底深埋的伤口。

    当时的程北川听不到，但如今的程北川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