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七月初七的月亮不算太圆，弯弯钩着天幕。寻涯山状似卧狼，睡着一般安静。
一个轻盈的身影披着月光飞上山顶。
少年长身伫立，远远觑着山脚下的无莲山庄：但愿今夜无事。
突然一声尖叫刺破了寻涯山的夜。
“走水了！快跑！”
无莲山庄火光四起，莫忆被母亲一掌推出几丈远，鲜血从口中喷涌，意识逐渐模糊。
一串黑影倏地闪进眼角，她强撑着眼皮，约莫看到一行人穿着夜行衣匆匆离开·····
横梁从天而降，莫忆被横梁钉在火海，一盏被火烧得焦黑的八瓣莲花灯顺着风飞旋，风中还有一串好听的银铃声。
竹架空空，掉落在她的尸体前。
少年终是来迟，他跪坐在地，一掌从自己的天灵盖击下，攥剑的手逐渐发白·····
1.外乡人
七月初七，乞巧节，酷暑难忍。
莫忆一身男子装束，走进了酩夜客栈。
“小二，来桌酒菜。”她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寻了个靠近大门的位置坐下。
身边的丫鬟连翘满脸不解，今日的小姐好生奇怪，明明说要来镇子上买花灯，可花灯铺一家没去，倒先来了这酩夜客栈。
莫忆不作解释，只愣愣地看着门口。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直过了午时，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她要等的人也没有出现。
莫忆叹了口气，眉间微蹙：“难道是我记错了？”
“小姐，走吧，花灯还没买呢，回去太晚了老爷又要罚您练功了。”
“再等一会儿···”她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花生。
溽暑的午后格外难捱，连翘昏昏欲睡，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面的莫忆用手撑着下巴，她还没有理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又回到了······
一串清脆的银铃声突然钻进她的耳朵，莫忆打了个冷颤，一下子绷紧身子，往声音来处看：一行四个人，正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在邻桌坐下。
来了！
她假装吃菜，悄悄斜着眼睛看，这四人一身北地人的装扮，佩黑铁弯刀，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串银色铃铛，行走时银铃当啷作响······
“没错！就是他们！”莫忆不由得攥紧了水云剑。
酩夜客栈内人声鼎沸，她充耳不闻，坐得直挺挺，等着他们和自己搭话。
“这位···小兄弟···”
是了！
莫忆缓缓转过头。
“请问无莲山庄是在这镇外的寻涯山下吗？”其中一位男子问。
“几位兄台去无莲山庄所为何事？”她面上装得镇定。
“拙荆身染顽疾，想去无莲山庄寻莫庄主·····”
“听闻莫庄主近日不在庄内，几位兄台恐怕要白跑一趟了。”莫忆说，“在下不才，略懂一些岐黄之术，或许可以尽绵薄之力。”
“多谢这位小兄弟，只是拙荆还在家中，恐怕要辜负兄台的好意了。”
“既然人都没来，你寻到莫庄主又有何用？”莫忆毫不客气地反问。
一时间气氛凝重。
搭话的男子明显一愣，低头倒扣酒杯，酒渍流了一桌，剩下的三个男子不言，都默默地停下筷子。
“你们去无莲山庄到底干嘛？”莫忆用拇指将水云剑挑出剑鞘几分，语气颇有点着急。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坐在主位的男子沉声说道。
“去我家，当然和我有关系！”莫忆突然站起身来，拔剑出鞘，她不想再和他们废话，她这暴脾气！
“不知死活！”主位男子冷笑一声，四人同时站起。
靠莫忆最近的率先出掌，莫忆一个侧身避开，随即迅速朝男子口中弹进一枚黑色药丸，男子措不及防，药丸早已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顷刻间便发出药效，男子痛苦地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莫忆得意地挑了挑眉，她虽然武功平平，但是用毒自认天下第一。
另外三名男子见状怒火冲烧，同时拔刀向莫忆劈来，刀气霸道，莫忆横剑格挡。只挡了一下手臂就被震得发麻，从今早起她便觉得内力空虚，莫忆往后退了几步，酸麻还未消退，又是一刀砍向她的眉心，她的脚步乱了，根本腾不出手来给他们下毒！
莫忆力不可支，慌乱地后仰躲开，心下一紧：“这下好了，不到明日就死了！我这破武功逞什么强啊！”
男子的刀已经到了面前，莫忆脸颊一阵刺痛发热，鲜血汩汩直流，她闭紧双眼，“死就死吧！哎···”
就在莫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耳边骤然呼起风声，一柄银色长剑薄如冰刃，像游龙一样破风飞进，挡住了她面门上的刀。
一位身穿玄色布衣的少年从门外飞身而入，立在她面前，莫忆在他身后捂着脸蹲下。
“滚，不要多管闲事。”外乡人大喝。
“话多。”少年轻轻撂下二字。
只见他纵身接住银剑，翻身刺向说话之人，他的剑只见意，不见形，速度快如闪电。
三道寒光和弯刀相击，三名男子的力道竟然不足他一人！弯刀随即纷纷脱掌，少年的剑尖直取来人咽喉。
“先别杀他们！”莫忆大喊，少年微愣一下，收住了剑，三人慌乱抱头，莫忆趁机从袖口中弹出三颗药丸，正中他们唇舌，三人应声倒地。
莫忆擦了擦脸上的血，好在只是划破了一条小口子。
地上的四个人痛苦地游动着身子，嘴角淌着白沫。
“你给我们吃了什么东西？”其中一个男子抽搐着问。
“这是本姑···本少爷的独门秘药，今天就赏你们一人一粒，以后每月十五来我无莲山庄取解药，迟了一日便会穿肠烂肚而亡。”莫忆捂着伤口，一边安慰旁边被吓破胆的连翘。
这是她自制的如月之圆，刚服下的一周内会日日肝肠剧痛。
“我们兄弟四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狠手？”男子痛得脖子上青筋横跳。
“无冤无仇？！”莫忆气势汹汹，但却又说不出怎么个无冤无仇法。
“你们···你们看着就不像好人！”她只好这样说。“反正你们只要日后不为非作歹，行侠仗义，定期来取药，本少爷保证你们可以寿终正寝。”
莫忆心情大好，长吁了口气，“总算解决掉了这几个麻烦。”说完这些话她才有空回身看向刚刚帮他的少年。
“多谢这位少侠。”莫忆抱拳。
少年剑眉星目，却眼神冰冷，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不用客气。”少年也抱拳，“你的伤·····”
“没事儿！”莫忆大手一挥，从绣囊里拿出一粒粉色药丸吞下，“这是我自制的荷蕊丹，止血除疤，不会毁容的。”
“嗯···”少年愣了一会儿。
“疼···疼不疼？”
“不疼！我们习武之人，这点疼算什么？”她不想露怯。
莫忆盯着少年，越看越觉得他的面容熟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不语。
“是你！去岁秋天！”莫忆想起来了，这是她去年秋天在寻涯山脚救下的少年。
初次见他时，他气血空虚，脸色苍白，灰头土脸地掉在山脚，没想到收拾干净了竟是这般朗朗如星。
“嗯。”少年点了点头，他早就认出了莫忆。
“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厉害！三招！三招就制服了他们！”莫忆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此刻她是男子装束，也学着江湖人士的一些豪爽做派。
少年不好意思地低头，“他们为何为难你？”
“哎···说来话长”，莫忆没办法向他说出实情，只能扬着头往外走，“反正，总之，他们不是好人。”
“好。”少年不再追问。
“你不让我长话短说？你不怕我是坏人？是我先挑的事儿怎么办？”
“你不是。”他的声音笃定。
“哈哈，这位少侠你眼光不错，多谢你救了我。”莫忆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很有眼光。
“你也救过我。”少年看着莫忆，她的头发虽束成男子样式，可眉眼却活泼俏皮，此刻脸上满是灿烂的笑，俨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大小姐。
“那我们扯平了。”莫忆一路蹦蹦跳跳，走近了一个卖花灯的铺子。
“这个，给你。”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琉璃瓶，瓶子里盛满了冰镇梅子汤，他伸手递给她。
“谢谢。”莫忆接过来，她不爱喝甜的，但还是礼貌地抿了一口，一时间只觉得甜得牙腻。
“不是，你把冰镇的瓶子敷在伤口上，会没那么疼·····”
“啊？”她会错了意，一阵尴尬，只得顺手拿起眼前的的花灯，假装回头唤连翘来缓解尴尬。
“这个好漂亮！”，莫忆低头看花灯。
这是一盏八瓣圣莲形状的花灯，竟和她的·····
“嗯，好看，适合你。”少年自知失语，后半句声音矮了几分。
“适合我？”莫忆一脸狐疑的看向他，瞬间反应过来。“所以这位少侠，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女儿身？”
少年点点头。
“啊？我装得不像吗？”莫忆忙问连翘，连翘赶忙摇摇头又点点头，“像的，少爷，很像。”连翘和莫忆从小一起长大，二人感情十分亲厚，自家小姐在自己眼里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那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女子的？”莫忆不解。
“去年你救下我后，帮我运功调息之时，我就发现了。”
“你不早说····害我白装半天····”莫忆嘟嘟嘴，付了花灯钱。
“那我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叫莫忆，无莲山庄庄主莫子雨的女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溪十四。”
“溪十四？剑圣溪十四？！”
莫忆惊掉了下巴。
“江湖人封的而已，我只想比武。”
“可是你行侠仗义····”
“顺手····”
少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
莫忆咂了咂嘴吧，往镇子外走去。
无莲山庄在镇子外十里处的寻涯山脚下，其中有一段很长的乡间小路，溪十四默默跟了一路，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溪···十四，你不回家吗？”莫忆见他还跟着自己。
“我怕他们有同伙”，溪十四的声音很低，却很有力，“我还是赶回去把他们杀了吧，免得他们和同伙通风报信。”
“没事儿，不用担心，他们就四个人，没同伙。”莫忆不在乎的摆摆手，“再说，他们中了我的独门秘药，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给同伙报信。”
“你应该直接给他们喂蛊王断肠，永绝后患······”
无莲山庄的医术是江湖一绝，毒药更是一绝，其中以百毒之首蛊王断肠最为有名，小小一颗，就能让中毒者即刻毙命，尸身更是会三月不烂，连上面的腐肉都可以让三里内寸草不生······
“啊？”莫忆没想到这个古道热肠的少年剑圣竟然如此狠绝。
“与其日夜防着他们，还要应付每月一次的解药之约，不如一次了结。”溪十四的声音冷如冰刃，“面对敌人，应该斩草除根。”
“呃···其实我给他们喂的是我自己做的如月之圆，服下之后只是会肠肚绞痛而已，七日之后疼痛便会消失，也不用一月一次来取解药，我吓吓他们，并不想杀他们······”
“所以你只是在拖延时间吗？”
“对，我没想过要取他们性命······”
“若日后他们卷土重来怎么办？”
“那就日后再说吧······”莫忆摊了摊手，她做不到因为还未发生的事情就动手杀人，更何况，她还从未杀过人。
无莲山庄就在眼前，此刻已日薄西山，莫忆本想着时候也不早了，理应顺道邀请溪十四去庄中作客，好感谢一下今日搭救之恩，但是今日乞巧，日子特殊，邀请一名陌生少年郎回家恐怕会被父亲教训有伤风化。
她一想到父亲严肃的脸就头皮发紧。
“我到了。”莫忆指着无莲山庄和溪十四抱拳告别。
“后会有期，溪兄。”
“嗯，后会有期。”溪十四说完便转身躲入树林，目送着莫忆进了无莲山庄。
夕阳隐去了半边脸，光影被拉得颀长，他脚步匆匆，原路折返去了酩夜客栈。少年敏捷地翻上二楼，一脚踹开房门，冷漠地看着在床上痛苦扭动的人，剑出剑归，只消片刻，四具身体便停止扭动。
“上一世，杀你们杀得太迟了些。”
溪十四用指尖拂过剑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