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景虞一大早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淡蓝色小碎花吊带长裙，在里面搭了件纯白色棉质短袖，配了一双浅米色平底小皮鞋。对着镜子拨弄了几下刘海，她索性用发夹别在耳前，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一番收拾（伪装）后，她从一个阴郁冷漠的少女变成了清纯乖巧的邻家女孩。
下楼用完早饭，她便坐在近门的沙发处，留意别墅外的动静。
……
一阵汽车尾气声。
听声音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正同司机刘叔道谢。李妈连忙迎了上去，将他的箱子提到书房去。
男人的目光和她对上，她歪头，露出天真无邪的浅笑。
她紧跟着男人进入了书房。
书房顶部是隆起的圆拱形，由八个扇形面拼合在一起，整体色调以深棕色和米白色为主，书桌是实木材质，纹理自然，中央摆放着一个仿古丝绸质地的复古墨绿色台灯；书房侧面放置了一个实木的复古椅子，椅背和扶手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彰显着主人不俗的品味。
整个书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和书香混合的气味。
景虞不喜欢这种味道，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她莫名觉得这里像是一个华丽精美的囚笼，而自己就是囚笼中浑噩度日的鸟雀。
“你好，我叫傅恒之，你平日叫我傅医生就好。”中年男人将西装松了个扣子，解开袖口，将书桌靠椅搬至她坐定的椅子旁。
“我叫景虞。”少女的声音如林间幽泉，沁人心脾。
“好的，景虞。”傅医生沉声半晌，“为了了解你近期的状况，所以我们需要先做一个心理测试。”
“你觉得可以接受吗？测试过程中有任何不适可以告诉我。”傅医生见她低头沉默，又解释道。
“我可以的。”少女接过他手中的测试题和签字笔，趴在茶几上认真勾划。
一刻钟以后。
傅医生浏览了一遍测试题，之后便像是聊家常般，问了她之前吃的什么药，看病的频率，身体适应情况等等。
景虞一一回答。
会诊的时间比她预想得要快。
傅医生将她的信息登记到档案后，松了口气，“你的情况比我想得要好很多。药物的剂量还跟以前一样，我一周后再来复诊。”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双眸中划过一丝狡黠。
*
傅医生走后不久，景烨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小景，听医生说你最近的状态不错。”男人的语气难得柔和，却又带着别扭的生硬，“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景虞扒拉着手指，漫无目的地回道。
“行，你要是想回家，跟老刘说一声。”
“嗯，我知道了。”
景虞起身朝三层的阁楼走去。
这座阁楼被用来装杂物，连接处的楼梯狭窄到只容一人通过，仿佛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废墟。散落着的陈旧家具上留下了各种斑驳的印记，窗棂上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叠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土味，她将窗户完全打开，靠坐下来。
这里显然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喵——”
黑色的身影从杂物堆积处蹿了出来，是之前见过的那只黑猫。它的四肢修长而有力，步伐轻盈而稳健，仿佛一位优雅的舞者。
“小黑猫，原来你就住在这里呀？”她略带惊讶地轻呼出声。
“喵——”黑猫将尾巴高高翘起，朝她走来。
“怪不得总是遇到你，但你要记住，我可不是你的主人，也不会收养你的。”景虞故作严肃地自证。
“喵——”黑猫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主动用头主动蹭了蹭她的手，围绕着她转圈。
“好吧，但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不然，李妈就要把你赶走啦~”景虞挠了挠黑猫的耳朵和脖颈，眨了眨眼睛。仿佛是打开了心锁，她的语气也轻快起来。
“咕噜咕噜——”
黑猫舒服地露出了肚皮，躺在了她的脚边。毛发在阳光下呈现出微微的金属光泽，如丝绸般顺滑温暖。
温暖但不炙热的阳光肆意地洒在一人一猫上。
景虞看着小憩的猫咪，不禁微微眯起眼睛，享受着这份独特的温暖和美好。阳光下，她感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唱，积压许久的疲惫和压力似乎都得到了缓解。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生命中最纯粹的喜悦静静流淌着。
*
入夜。
沉睡中的少女眉头紧蹙，嘴唇微张，汗水沾湿了额前凌乱的刘海，显然进入了梦魇。
景虞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夜晚。
彼时她刚升高一，迎来了暑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晚自习后，脸上洋溢着疲惫或放松神情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教学楼涌出，像是起潮前的海水轻轻拍打着海岸。
“景虞，你今天也是自己回家吗？”同行的短发女生问道。
“嗯，家里人一般会叫司机来接我。”景虞淡淡道，言语中有一丝落寞。
“噢噢，我看到我妈啦，我先走啦，你自己路上小心~拜拜”欣喜从嘴边跳到眉梢，短发女生挥手离开。
景虞看了看四周逐渐拥挤的人群，一不留神便被挤向了路边。
她只好被迫退到校门口的台阶处，等待着人潮退去。
无意中瞥见了门口新开的礼品店。
店门上的彩色玻璃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星星灯缠绕在橱窗内的摆设柜上，各式各样的礼品琳琅满目，仿佛哆啦A梦的百宝箱。暖黄色的柔和灯光下，每一件礼品都熠熠生辉，静静地等待着被挑选的幸运。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一阵淡淡的香水味袭来，是清新而不甜腻的果香。景虞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前进浏览。
在玻璃柜子的最高层，一个打开着的、精致的八音盒吸引了她的注意，里面是一只可爱的彩虹独角兽。
看向收银台，并没有售货员的身影。她只好踮起脚尖尝试着拿取，但始终差了几厘米。
正准备放弃之时，斜侧方伸出了一只手。
胳膊相触的刹那间，她看清这是一只骨骼分明的男生的手。
“啊，那你先看吧。”景虞微红着脸后退。
“我是帮你拿的。”
男生浅笑了一下，将八音盒递了过来，长而密的睫毛在侧脸投出阴影，清秀但不失精致的五官让她想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
她微怔着点头说谢谢。
将开关打开，掌中的八音盒便发出了动人的旋律。几乎是听到音乐的那一瞬间，她就敲定了买下的主意。
走出店门时，她听到身后传来男生的询问：“您好，请问刚才那个女生买的那款八音盒还有吗？”
“不好意思，那款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啊，这样啊。”男生遗憾地说。
窗户旁悬挂着的风铃声随风摇曳着，流动着清脆的音符。
景虞走到平日里司机刘叔停车的地方，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踩着滑轮鞋，正飞速地横穿马路，不料被中间的短栏杆绊了一下，往前摔出半米。或许是轮子过于顺滑的缘故，男孩始终站不起身。
她看了眼人行灯，绿灯还有好几秒，于是快步冲了过去，扶起男孩，不料怀中的八音盒却滚落到地上，她只好俯下身来拾起。
“小心——”听到声音的瞬间，她整个人已经被人一把推向了路边。
远处刺目的车灯几乎照瞎了她的双眼，她下意识将胳膊抬起。
而后是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
在她刚才位置的不远处，一个男生倒在了血泊中。
景虞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身体却先行一步冲了过去。
血泊中的男生五官已经模糊，鲜艳的红色从他的头部蔓延至她的脚边，放置到地上的八音盒半边染上了血迹。
“同学，你醒醒？你还好吗？”
“同学，你千万坚持住，我马上叫救护车。”
……
“小姐，你有没有受伤？”司机老刘赶来，急切地问道。
“刘叔，你能不能帮我送一下他，等救护车肯定来不及了。”少女几乎哭喊出声，乞求道。
……
景虞无助地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老刘以为男生是她同学，宽慰道：“小姐，相信您朋友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她咬了咬唇，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冲破胸口。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八音盒。
负罪感像水面下的暗流，几乎喷涌而出。
……
后来，她在医院等到睡着，被老刘送了回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她被班主任叫了出去，接受警察的询问：“你好，是景虞同学吧？关于夏时同学的车祸死亡案件，我们想向你确认一下现场的情况。”
听到消息的刹那间，她大脑一阵晕眩，昏倒在地上。
意识停留之时，景虞仿佛看见梦中的男生阴沉着脸，朝她飘来。
抬眼一看，竟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她双目惊恐，脖子却突然被对方用手掐住，几乎失去呼吸。
“你永远都摆脱不了我。”
景虞挣扎着从梦中惊醒。
她大口喘着气，手轻轻抚上脖颈，好像还残留着窒息的错觉。
被快乐蚕食的痛苦回忆总会适时地通过梦境重新拼合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
她再一次掉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