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之来府上时,少清正在饮酒。他喝得有些多,身上浓浓的酒气,眼前已是一片迷雾。连梁道之也认不出,他不禁皱眉。
他身上的大袖衫松松垮垮的穿着,露出大片肌肤;发也随意松散着,一直逶迤到地面,隐入花间;手中捉着酒壶,醉眼迷离的看过来。
梁道之一把夺下少清手中酒壶,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漫,他有些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做什么!?”
地上的人眯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如梦初醒般哈哈大笑:“阿弗,是你?”
梁道之目光不善:“还认得我?”
少清大笑:“哪能呢!梁弗将军么,鼎鼎有名呢!”
见少清一副醉态,梁道之叹气,在他身边坐下:“怎么了?”
“怎么了?”少清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能怎么了?我好得很!”
梁道之只是看他,“你之前为什么生病?”他直视少清的眼,目光咄咄逼人,“现在又为何饮酒,你又为谁而醉?”
少清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嗤笑道:“我便不能为自己醉?”
梁道之晓得少清不会说实话,捉起酒壶就仰头灌酒。少清扭头玩味的看他:“怎么?”
梁道之不看他,望向天边:“陪你喝酒啊。”
少清凝视良久,终于开怀大笑:“好,饮酒!”他拍拍梁道之的肩,说不出话,只不住点头。他随手取个酒壶,衣衫之下,骨骼嶙峋,分外分明。
他猛灌几口,长舒一口气。身子已歪下去,面上潮红一片,宛如天边燃烧的云。
梁道之给少清披上衣服,他一口口喝着酒,周围静静的,只有日暮发出的声响。
天边霞光万道,金红交织,构成一副壮观的景象。他知道,那是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他极目远眺,一道道金光倾泻而下,少清不安的扭动,他的脸也镀上一层金光。颊上飞红,仿若云霞。
他唤道:“求仁?”
少清迷糊应了声,将身子扭到另一面去。他无奈的笑笑。这场铺天盖地的天火将要结束,身上蒙了层凉意,嘶嘶的炸响。
少清仍没有转醒的迹象,梁道之扶着少清回去。少清头磕在他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打在脖子上,他不由加快脚步。
他安慰着:“就要到了。”一面加紧步子。
将要跨进门时,他忽然听到少清的低语。
“什么?”他没有听清。
“阿采……”少清喃喃。
梁道之轻笑,他温声道:“到了。”
他把少清扶到床边,黑暗中,他仍不住喃喃:“阿采…”
梁道之刚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对少清道:“明日去听清谈。”
少清没应,他笑笑,抬步出去。
迎面走来个侍女,吩咐她给少清煮碗醒酒汤。便信步离开。
微风习习,他不禁一笑,继而皱眉,最后叹息。事已至此,只能祝愿。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少清坐在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脸,他缓缓抚上。
他的容貌向来俊秀,他有自信夺得任何女子的芳心。
记得幼时,父亲带他见客。父亲在脸上敷了厚厚的□□,眼上施朱,一番妆弄完毕,早已辨不出一点原先的风貌。
见的客人也敷着□□,二人面对面,像两个戴着白面具的木偶人。可他们偏偏对对方赞赏有加,或自惭形秽,犹嫌不足。
这便教他奇怪。他见过父亲未施粉黛的容颜,分明是剑眉星目,容颜整丽。可他却仿佛引以为耻,不肯他人窥见自己素颜。
见过的女子也多如此,顶着一张张面具似的脸,交头接耳,高谈阔论。
似乎只有薛采,他回想。
从第一次见她,她便不施粉黛。梳个垂鬟分肖髻,一张清水面孔,竟比任何出彩。
在那样的艳阳天,恐怕只有她敢走在室外吧。他失笑。
面对镜子,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把粉打在脸上,肌肤上顿时出现一块面具似的苍白。
他手上不停,动作愈快,飞扬的□□模糊了眼前,他呛得说不出话。
不自觉流下两行泪,泪水经过洗去铅华,留下可笑的痕迹。仿佛嘲笑着他的悲哀。
引袖拭去,又狠狠扑上些,终于掩饰了。
走出门去,少清微笑着招呼:“阿弗。”
梁道之转身,身形一震:“你怎么……”
他不理会,自顾上车:“这不很好么?有什么可奇怪。”
梁道之不答,少清的声音自车内传出:“还不走?”
梁道之无奈,道:“这就来了。”
车夫扬起鞭子,车轮滚滚转动了。
马车内,少清理理衣服,道:“去哪儿?”
梁道之道:“卧龙禅寺。”
少清点头,道:“是么。”便不再言语,撩开帘子,惊起一片惊呼。
“你从前从不化妆的。”
“嗯。”他依旧看着窗外。
“今天为何也学他们那样,做了面具鬼。”
少清懒懒地放下帘子,闭上眼,肆意倚着。
“我愿意。”
梁道之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你这又是何必。”他道:“薛姑娘不会高兴的。”
少清骤的面色一冷,他凉凉的眼神斜过来。
“我的决定,无关他人。”
梁道之无奈,掀起门帘,对少清道:
“到了。”
少清缓缓步下马车,他骄傲的抬着下巴,形容倨傲。他不看任何人,踩着高贵的步子,步入寺内。
进入主殿,少清烧香许愿,再转入山房。
门正前方用苇帘围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其余席位呈轴对称状分布,已有不少人了。而最边角上以屏风隔断,设了隐席,共不便露面之人使用。
少清坐在席尾,大抵是化了妆的缘由,竟无人认出。梁道之在他身边坐下,倒也不引人注意。
苇帘内走出一布衣小童,是来公布题目的。今日的问题是:天下什么最贵重?
众人得题后纷纷思考,随后将答案写到竹筏上。少清心中颇多思量,天下至贵,他心中一动。如今世道人人只求自保,彼此猜忌猜疑,至重之物,不过一颗真心罢。
他在纸筏上写下“真”字,过了会儿,布衣小童上前收取纸筏,一并呈给苇席内中人。
苇帘内久未传出动静,人群有些骚动。须臾,布衣小童姗姗来迟,手中拿着少清和另一人的纸筏,道:“这两个回答是谁写的?”
少清道:“我的。”
布衣小童颔首示意,接着问:“这张是谁的?”
久久无人问津,躁动的人群忍不住有人高声问道:“此二答案有何不同?”
布衣小童答道:“这两个答案我家郎君都很满意,只是——”
他摊手,将而纸筏上内容展露在众人眼前。
“两个回答是一样的。”
布衣小童手中纸筏上,赫然是两个“真”,不过字迹不同。
这下不仅众人惊异,少清也吃了一惊。他心中暗暗思量,却没有结果。真…,他细细咀嚼,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有些不敢相信。难道是……
此时,隐席处传来声响,众人一同看去。有声音自屏风后传出,是个清亮的女声:“这是我的。”
布衣小童恭谨的施礼,敬声道:“我家郎君请问客人,真字何解?”
少清原先只是怀疑,如今听到声音已是断定。他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既有惊异业是钦佩。他很想听听她的见解,便侧耳倾听。
那声音道:“人心可畏,世道凉薄。人人交往莫不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书中所记高山流水的情谊早已难觅踪迹。”
“如若可以,何人不愿高山流水遇知音,山高水长,从此一生。可惜常常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且,”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
“真者,精诚之至也;精诚所至,不以为诚。天下立足根本源于诚信,无信则万事不立。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建造于虚无之上,余以为,此则人生大事,天下至重也。”
其音清楚,音色若音韵律石。其言罢,静默良久。苇帘后之人首先鼓掌,道:“甚好。”
布衣小童进去又出来,道:“不知我家郎君可否邀客人同饮茶?”
众人一阵羡慕,苇帘郎君从不请人饮茶,今日竟公然邀请,不可谓不羡艳。
可受邀者却道:“弗也,郎君如此才华,却不为人所识,岂不不美。不如同众一见。”
又是静默,人人噤声,连那布衣小童也不知所踪。众人以为无望,那小童却自苇帘内走出,恭敬的撩起苇帘。
人人莫不探头探脑,欲见其风貌。
来人风姿特出,卓然独立,远迈不群。安然立足于众者目光交汇处,道:“现在我已出来,可否一见你呢?”
众人目光便又转移到隐席上,屏风被拉开,少女端坐着,这时方抬起头。清丽的面容,眉目清秀,正是薛采。
她慢慢直起身,款款走来,足下似步步生莲。裙摆轻盈的舞动,绚丽了满室芳华。
她盈盈欠身:“王郎君。”
他微笑:“我很好奇,你如何知道我素有才贤。又是怎样知我姓王?”
薛采道:“适才吾闻有琴声,细辨之下为《广陵散》。此曲,天下只一人可奏。”
他哈哈大笑:“我王叔夜以为,无人会注意。”
他看着薛采,眼神中有赞许之意。
薛采仍是宠辱不惊,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连神情都未变分毫。
王叔夜眼中嘉许更盛,拱手道:“王叔夜。”
薛采回礼,道:“薛采。”
“薛采?”他道,“敢问家父何人?”
薛采道:“家父薛润。”
王叔夜朗朗的笑起来:“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