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将画笔饱蘸颜料，对他命令道：“把衣服脱了，□□的那种。”
克雷恩踌躇了一下，狭窄而昏暗的小屋里只有这对孤男寡女，他从没与除妹妹之外的妙龄异性坦诚相对过，和妹妹也只是小时候帮她洗澡。
他突然害怕了起来，这段时间城里正疯传魔女夺取活人器官用作祭品，说不定对面的少女就是魔女之一。
他攥紧拳头，声音却小得可怜：“真的要全脱吗？”
“你以为我会对你这个小屁孩感兴趣？这是艺术啊艺术，懂什么叫艺术吗？在艺术面前可没有世俗道德的捆束。”伊丽丝冷笑一声，隐隐透出不耐烦的意味。
“还是说你不想要这次的报酬了？”
整整三个银苏特的报酬，克雷恩想着。他现在无比迫切地需要钱，妹妹跟着他已经一连啃了三天的黑面包了。
“为什么要选择我？”他边问，边解开灰色外套的纽扣，粗呢面料早已被磨得破旧泛白，“对于一名模特而言，我可不是个好形象。”
一旁的落地镜很好地佐证了这一点，男孩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变得脸骨凹陷，黑发鸡窝般凌乱，腰间的破布条胡乱捆束着，比街边的乞丐好不到哪去。
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宛若宝石般闪烁着。
这次纯属走了狗屎运，在他还在“刀剑市场”苦苦寻找日结杂活时，被这位衣着光鲜的少女一眼相中，以三银苏特的高价聘请为素描模特。
克雷恩今年十三岁，已经懂得这种丰厚的待遇不会凭空而来，尤其在凯米尔这样的自由贸易城邦。
“谁让这次美术课的学末考核主题是‘灵与肉’呢？”伊丽丝回答，她是个高挑的女学生，双手修长纤细，泛白的淡紫色眼瞳里有种狂热的神色。“我可不允许自己的成绩单中有一门A-存在。”
克雷恩没有答话，只是动作缓慢地脱下自己的马裤。
房间里通风性很差，攀附在墙壁上的蒸汽管道不遗余力地倾吐着热气。
伊丽丝很快感到身体一阵闷热。她将画笔搁置在五颜六色的调色盘上，然后脱下天鹅绒斗篷，里面露出一件紧身华丽、针脚细密的法师长袍。
克雷恩认得少女袍服上的那个醒目徽章——腐朽的王冠上缠绕着一条蝮蛇，象征着在诸王国中赫赫有名的“静水魔力专修学院”。
据说那里的学生仅用一个音节便能撼动物质与精神，完成十年学业之后直接效忠于王族与教皇，高昂的学费却连一般贵族都吃不消，更别提每年少得可怜的入学名额了。
少女的大贵族身份不言而喻。
当身上最后一件面料褪去时，克雷恩还是因为羞涩用手掩盖起来。
“把手挪开。”伊丽丝挑起漂亮的眉毛说。
三银苏特的重量压倒了不值一文的自尊心，克雷恩眼眶里闪烁着泪花，咬着嘴唇将身体的一切秘密全部展现在陌生少女的眼前。
他始终低垂着头，根本不敢与这位贵族少女视线交汇，但是对方新奇而玩味的低笑声随着气流拂过耳畔。
这让他感到更加的屈辱了，让他觉得自己与出卖身体的风尘女子别无二致。
接着，他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伊丽丝径直来到了他的跟前，像是在观察炼金实验室里挣扎求生的小白鼠一样，仔细端详着他。
周围的空气陷入了死寂之中，克雷恩的视线被少女裹在长靴里的脚占据，少女细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着寸缕的身体经受着不怀好意的目光逡巡，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伊丽丝向克雷恩又靠拢了几步，伸出大理石般白皙的小手，轻轻地触碰到了他坚实光滑的腹部，然后闪电般缩回了手。
伊丽丝喃喃地说：“你的皮肤真是莹白柔滑，简直比女人还要柔软......摸起来凉凉的，就像盐晶与白银。”
她的视线逐渐变得痴迷，细心感受着瘦小男孩锁骨的曲线，以及手臂肌肉的起伏。
克雷恩绷紧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栗着，少女游离的手指宛若温润的玉璞，暖暖的，又痒痒的。
他不安地来回变换双脚的重心。
伊丽丝贪婪地汲取着突然涌现的灵感，接着迅速转身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兴奋地拿起画笔和调色盘。
等勾兑好涂料之后，她急不可耐地对克雷恩说：“把脚翘在凳子上，脸朝向窗外，以手握拳抵住下颌，目光最好显现出沉思与淡淡的忧伤！”
面对雇主的要求，克雷恩只能将内心的羞耻彻底掩藏，一一照做。
很快，房间里只回荡着画笔笔尖在粗粝画板上的沙沙声。
克雷恩做着僵硬的动作，脸对着窗户，思慕地望着海湾。
凯米尔的方砖高塔是斜阳残照的黑色剪影，克雷恩听见红袍僧点燃夜火时的诵唱祝祷，以及高墙外孩童玩耍的笑闹喧哗。
就在那一刹那，他好希望自己能够带着失去双眼的妹妹一起在外面赤足嬉戏，穿着破烂衣裳喘着粗气，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不用为当下的生计发愁。
他的思绪随着咸涩的海风逐渐飘向远方。
在那夕阳狭海的对岸，有个青陵纵横、花开平野、深河奔涌的王国，那里有高耸于壮丽灰蓝峰峦间的黑石巨塔，塔顶镌刻着远古时期诸神的画壁。
那个国家在地图上虽然仅有一块指甲般大小的领土，却有着令无数史学家、神秘学家都为之疯狂的名字——艾隆格。
他们坚信艾隆格王族的血能够治愈世上所有的疾病，使法师的灵魂得到升华，冶炼只存在于史书中的强大法杖。
他们称之为“黄金之血”。在自由贸易城邦，人们呼其为“神侍之血”和“神赐”。
而父亲有个更简单的说法，他称之为“半神”。
这个名字像句祷词，仿佛还要他挂在嘴边，就定能行使神的权柄。“吾等继承于古老魔神艾隆格的血脉，我更是统御艾隆格之唯一真王，王位却遭那个可恨的魔女篡夺。住嘴！不许你称那个魔女为母亲！”
父亲教导自己要时刻痛恨着魔女，要向魔女复仇，可是克雷恩唯有恐惧。
恐惧那个被世人称为“锁链魔女”的母亲，他曾亲眼目睹着年仅三岁的妹妹是如何被魔女夺去眼珠，充当血腥祭品。
恐惧着已经夺得艾隆格王位的魔女派出军队一路追杀，他们被迫逃离艾隆格时，克雷恩还是个八岁大的男孩，而妹妹克萝尔尚饱受失去眼睛的折磨。
从那之后，他们开始了流浪的岁月。从断背之国到野人岛，从野人岛到巨人部落，后来又到过血族国度、矮人王国和罪都，漂泊无依，未曾在一处落脚生根。
父亲不肯定居下来，他总说“锁链魔女”派来的杀手紧追在后，然而克雷恩却连半个刺客也没见着。
起初统治各自由贸易城邦的总督、大君和商界巨贾很乐于接待艾隆格后裔，但随着日子渐渐过去，“锁链魔女”在艾隆格王座上越做越稳。
再加上从父亲身上提取的所谓神侍之血并没有传说中的功效，终究只是个谎言，原本为他们敞开的门便一扇扇关了起来，他们的日子也日益艰苦。
父亲不止一次地向他们辩解自己的血脉被锁链魔女用床笫之术封印住了，暂时无法激发原有的力量，但只要杀死魔女，就能解除封印。
到时，神侍之血想要多少有多少！
那些显赫人物自然不相信这套荒诞说辞。
几年来，他们当掉了所有的珠宝，到如今，父亲连贩卖自己的王冠所得的钱币也全部花光。
在凯米尔的酒馆和巷弄里，人们给父亲取了个外号叫“乞丐王”，克雷恩不敢想象他们怎么称呼他。
“克雷恩，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夺回艾隆格的王座。”父亲经常这么对他承诺，有时烂醉如泥的他，边说手还会无法克制地颤抖。“想想那些珠宝丝绸，太阳塔和古老的魔神之轴，全都从我们手中抢了过去，而我们通通会要回来的。”
被锁链魔女一脚从王座上踢下来的男人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天，克雷恩却只想回到妹妹还没有失去双眼的那段无忧童年。
画板上响起伊丽丝的一阵轻敲。“可以了。”
模特台上的克雷恩回过神，他活动着早已发麻的四肢，然后背过身去，迅速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捡起穿上。
伊丽丝则小心翼翼地将素描从画板上取下，志得意满地欣赏着画中忧虑男孩的逼真神情，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某种陌生易碎的光芒，与他撇开一切遮掩的身体相得益彰。
更别提那技艺高超的光影结构，使整个人物立刻变得鲜活立体起来。
她将画纸轻轻卷了起来，塞进一个竖状竹筒里，接着穿上天鹅绒斗篷，收拾着桌子上的随身物品。
还在为被眼前的少女洞悉自己身体的一切而耿耿于怀，克雷恩微微羞红着脸，耐心等待着雇主结算工钱。
过午的阳光从窄窗中射入，金色的光芒，鲜明地勾勒出了伊丽丝美丽的轮廓，将那美的仿佛不属于尘世一般的脸庞笼罩在了神秘感中。
克雷恩却对少女恍如隔世的美视而不见，只盯着斗篷里的那身白色的法师长袍看。
裁切得当的深形领口佩戴着漂亮的紫色领结，紧身束胸衣上的黄铜纽扣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包裹着差强人意的青涩胸部。
衣料质地上乘，下面是垂至膝盖的摇曳长裙，装饰着薄如蝉翼的流苏，令人目不暇接。
鹿皮雕花的高跟靴子时尚又保暖，头戴着极具淑女风格的贝雷小帽，帽子上系着淡蓝色的蝴蝶结，长长的白纱安静地垂落在后背。
宛若一位公主。
妹妹才是真正的公主，妹妹穿上它肯定更漂亮。
“诺，你的钱。”察觉男孩徘徊在自己身上炽烈的视线，伊丽丝也不恼，在学院里她早就对一众追慕者的死缠烂打习以为常了。
克雷恩自卑地将目光收回，接下少女递来的钱，脸红得更厉害了。
就在少女收拾妥当，准备离开这间昏暗的小屋里时，他将那几枚银币死死攥在手心，然后说出了这辈子最厚颜无耻的话：“请问下次能不能再雇我当模特？”他需要钱，比以往更甚。
“不了。”
伊丽丝轻飘飘地甩了一句，头都没回，“这次我的画肯定会被打上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