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嫣有睡眠障碍，一般闭上眼睛不能很快睡着，翻来覆去三个小时之后，才会不知不会陷入睡眠。
这一晚，明嫣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很长的一段梦。
狂风呼啸，白雪纷飞，明嫣一脚踩在雪地里，却没留下任何足迹。
虽然她自小生于北方，在家乡生活了十八年，但是这番银装素裹的天地、鹅毛般的大雪，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到了，心中惊喜又怀念，伸出两只手，上方连续落下几片雪花，然而，却直接穿过她的掌心，毫无迟滞，自然而然地飘落在地上，被风一吹，登时又飞向了别处。
明嫣的目光追随风雪的方向看过去，一座高宅立于漫天风雪中，大门前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随风招摇，风声之中，断断续续传来怒斥声和小孩子尖锐的声音。
这是一条空荡荡的道路，两侧青松覆雪，此外空无一人，这声音自然是从高宅之中传出的。
明嫣在这梦中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估摸着一时半刻也醒不来，便来到大门前。
抬头看去，只见门匾上写着两个大字——萧宅。
穿门而过，只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连柱上彩画的花纹弯钩也清晰可见，明嫣心想，这梦还挺逼真。
一路循声走去，时不时遇上些人，要么低头扫雪，要么端着盘子急急忙忙往前走，对明嫣这么大个人视而不见。
假山角落里传来几名小姑娘的嘀咕声，落入明嫣耳中：
“……唉，拿什么不好，偏偏是那颗明珠，谁不知道那是仙人所赠的仙宝，三少爷他、他真是糊涂！”
“什么拿，分明是偷！夫人带人赶过去时候，正好瞧见他拿着那明珠给他娘吃下肚，人赃并获！啧啧啧，这是第几次了？我看他这次被抓到，不死也得少层皮，你听他叫得多惨。”
“我猜这次一定会送官！反正老爷的儿子多了去了，最讨厌这个疯癫娘生下的儿子，听说……我是听说啊，三少爷刚生下来，老爷本想一把掐死他了事，手都放到婴儿脖子上了，但不知是心软还是怎的，又没掐死，从此再没踏入过西院。”
“好可怜啊。已经这么不受待见了，怎么还不学好呢，偏偏想不开偷拿东西，估计这下老爷更讨厌他了。”
“嗐，怎么学？十岁了，连学堂也没上过，什么少爷，还不如咱们这些下人体面……”
零零碎碎又聊了几句，远远有人吆喝，她们齐齐噤声，片刻后，似乎意识到没被人发现背后嚼主子的是非，松了口气，陆续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三个小姑娘，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衣着打扮，是这宅中的丫鬟无疑，手上或端盘子，或挎篮子。
为首的丫鬟边侧头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边往前走，整个人直接穿过明嫣的身体，毫无停顿，更不觉异样，远远走开了。
她不觉异样，明嫣却是有些难受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有些心慌，双手搓着胳膊。
她方向感从来不好，东西南北也不能准确分辨出来，想到古代房子总是坐北朝南，便背向大门方向，上北下南左西……西？就是这边了！
到了西院前，又是毫无阻碍穿入院墙，明嫣还没来得及看清院中情形，忽然“咔嚓”一声巨响，前方房门破开，一柄刀从里面里飞出来，直接穿过明嫣的头颅，钉入她身后大树的树干上，刀身微微晃动，树上积雪簌簌落下。
而在飞刀经过的地面，断断续续一串的血珠，融入雪中，形成一片片刺目的血痕。
屋里传来一道愤怒的咆哮声：“饭桶！统统都是饭桶！滚！”
几个身穿人跌跌撞撞冲了出来，穿着倒不像是来时看到的家奴衣服，腰带佩刀，身形高大，似乎是侍卫之类，有的额头带血，有的腿上鲜血淋漓，有的捂着手臂，指缝中流出鲜血……
明嫣对刚才那穿颅一刀心有戚戚，明知这些人看不到自己，但心里忍不住地害怕，慌忙退到一旁，却撞到了一个东西。
转头一看，是个被堆起来的雪人，高度大约到自己腰际，圆滚滚的雪白脑袋上，被人用树枝画出一个嘴角朝下的丧气脸，被她一撞，脑袋摇摇晃晃差点掉下去。
明嫣伸手扶稳它的脑袋，愣了愣，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一阵悚然：如果刚才她也能碰到东西，自己的脑袋恐怕就要开了花……
忽然听到低低的几声咳嗽声音，明嫣这才发现，在雪人旁边，还跪着一个小男孩。
冰天雪地，这小男孩身上的衣服却十分单薄，多处补丁，袖口短了半截，难怪会感冒，露出的手腕小臂均有伤痕，青青紫紫，甚至有一道像是被鞭打出来的血痕。
明嫣到他面前，低头看清楚这小男孩的模样，竟然长得十分俊秀可爱，不过，左侧的脸颊高高肿起，上面的五指印清晰可见，显然是被扇了耳光——而且扇人者是个大男人。
屋里再次传来之前那人冰冷的质问：“最后一次，吐不吐？”
听到这个声音，小男孩放在膝上的两只小手立刻紧紧握成拳头，眼神发狠，死死盯着房门。
明嫣正低头对他对视，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心想，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可怕？
又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言碎语，大概率这孩子就是他们口中的“三少爷”了。
里面又有细微的声音，是个女人，内容听不清楚，却显然没有令对方满意，用力摔砸桌椅的声音砰嘭作响。
小男孩猛地站起，显然是要冲进去和那男人拼命，但是他这小小身板，细胳膊细腿，站起来还晃了几晃，真要进去，恐怕要被活生生打死不可。
明嫣想也不想，严厉道：“别去！”两手牢牢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冲动。
这句话出来，两人同时齐齐愣住。
明嫣看着自己放在小男孩肩膀上的手，心中再次一奇，但转眼一想，自己是在做梦，梦里什么稀奇古怪的遇不到？于是便也不放在心上。
小男孩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力道，听到陌生女子声音，但是扫视整座院中，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他孤身对着空荡荡、白茫茫的院子，只慌乱一瞬，很快便冷静下来，淡淡地说：“松开，等会儿跟你走。”
明嫣当然不会放手，反而还按得更重，好声好气地说：“大人的事情他们会自己解决的，用不着你一个孩子操心。姐姐带你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小男孩注意到屋内的摔砸之声安静下来，心中更急，偏偏肩膀上的力道难以挣脱，气得胡乱骂道：“听不懂人话吗，叫你滚开！”
他抬手就打，抬脚就踢。
原本他是看不到说话之人的身形，也实在没想到说话之人竟然离自己这样近，胡乱踹打之下，竟然真的打中了什么东西，只感觉很是柔软，听到女子吃痛的“嘶”声，同时肩膀上的力道骤然松开。
他来不及多想，抬脚就跑向房屋，却没想到在雪中跪的时间太长，腿脚发僵，刚迈开一步，便扑了个狗吃屎。
想要从雪中撑起身体，奈何浑身无力，试了好几次，都是无法起身。
他头脸都埋在雪中，不能睁眼视物，亦不能开口说话，只好随手抓住一团雪丢向远处，从喉咙里憋出一道气愤至极又痛恨至极的嘶吼声。
很快，他便感觉呼吸不畅，生死关头下，他终于凝聚了一点力气，双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缓缓起身，然而起到一半，手下打滑，整个人又跌了下去。
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只眼睁睁看着下方的地面越来越近，忽然，后领一紧，眼前一花，他被人从雪地中提了出来，等反应过来时候，他已经双脚沾地，呆呆站在地上。
那道女子声音再次响起：“摔疼了没？”
这一次，他准确辨出了声音方向，正是在自己右侧。
明嫣见这小男孩忽然转过头来，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这里，原本平白肚子上挨了一拳，心里有气，此时看他满脸污泥残雪，眼中带点茫然之色，又忍不住笑了。
俯身将他脸上的东西一一擦掉，明嫣笑道：“又想打我啊，三少爷。”
小男孩没有听到她语气中有任何恶意，身后紧握的拳头稍微松开，感受着脸上的泥雪被轻轻擦掉，自有记忆以来，除了娘亲偶尔清醒时会爱怜地抚摸他的脸蛋，再也没有人这样亲近他了。大家都是远远用石头砸他，拿树枝打他，骂他赶他。
他迟疑道：“……你真是来勾魂的鬼差吗？”
原来这小男孩以为自己是鬼。
想想也对，凭空出现一个人的声音，还看不到对方，有这种猜测也很合理。
明嫣煞有其事道：“对啊，我专门来勾那些不听话的小孩的魂，打他屁股，揪他耳朵，把他舌头拉得长长的，活像吊死鬼，怕不怕？”
这句话，她本是吓唬他一下，谁知，小男孩“噗通”跪下。
幸好雪足够厚，下人们也没打扫院中的积雪，否则这一跪，小孩的两只膝盖都得废了不可。
明嫣生平从未受此大礼，呆立当场，眨眨眼睛，干笑道：“也不用这么客气，其实，我还是挺温柔的一个人，真的，你好好和我说话，用不着跪的，起来起来。”
小男孩不仅不起，身体伏地，深深叩拜下去，诚心诚意道：“鬼娘娘在上，请受萧执一拜。求您救我娘亲，不论您要打我屁股，还是揪我耳朵，拉我舌头，只要您救了我娘亲，哪怕要我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心甘情愿自行跳下去。”
古人重孝，明嫣早有所知，舍身救母的故事也看过不少，却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其中。
这小男孩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心愿意去做。
想到自己三天两头就得和爸妈大吵一番，气得两位七窍生烟，对比之下，真是令她心中惭愧，大感汗颜。
明嫣说：“你先起来。”
萧执有些为难，他担心自己站起来，显得不够真诚，鬼娘娘便不愿意救他娘亲，可若是不按照鬼娘娘的话去做，又唯恐惹恼了她，更是不妙。
他低声下气地说：“方才是萧执一时糊涂，并非有意伤您。不然、不然您砍掉我的一只手吧！”
若是要这位鬼娘娘息怒，其实砍掉双手才算，但是他还要照顾娘亲，万万不能失去双手，若是留下一只手，他也是能扛过去的。
明嫣心中倒吸一口气，没敢说话。
她起初只以为他是个极有孝心的孩子，但是没想到他这份孝心竟如此沉重，到底是多么残酷的环境，竟然能让一个小孩子将这么残忍的事情轻松挂在嘴边？
萧执却误会了明嫣沉默的意思，以为她看透了自己的私心，心骤然一沉，连忙磕头：“鬼娘娘请息怒，鬼娘娘请息怒！您想砍几只手就砍几只好了，萧执都心甘情愿！”
明嫣忍无可忍地斥道：“不要再说了！”
心想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也太邪门。
这时，安静许久的房内再次传来什么东西砸落的动静，女人的喊叫溢出房门，尖利异常。
萧执脸色大变，迅速冲到房内，好在方才那一番折腾，他的腿脚恢复了正常，没有再摔一跤。
明嫣犹豫一番，还是跟在萧执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