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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

    “回来吧,祝如意,该回来了。”

    “罪人李衍,妄议朝纲,诬陷朝堂重臣,斩——”

    “呵,不逃等着你来抓我吗?”

    “小贼,有本事你别逃!”

    “可不是,东宫之位,给一个女的,简直荒唐。”

    “咦,要我说,哪有什么阴谋?那熙和郡主,就是犯了天谴。”

    “大家听说了没?昨个,有人敲了登闻鼓,说熙和郡主是被谋害的!”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

    “可不,陛下近日悲伤过度一直缠绵病榻,都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

    “我还听说,最后仵作得出结论,尸体正常,无人迫害,是暴毙的时候,陛下直接一口血吐出。”

    “据说熙和郡主死后,陛下龙颜大怒,将她身边照看的婢女小厮全杀了。”

    “快传太医,郡主倒下了!”

    “郡主,郡主,郡主——!!!”

    “郡主,祭祀仪式距开始还要半个时辰,您吃点东西吧。”

    ……

    “郡主,入秋了,地上凉,奴婢扶您上床。”

    “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月亮,格外漂亮。”

    ……

    祝如意艰难抬起眼皮,浅淡月色映入眼帘。

    头刺痛。

    时间在穿梭,一切都在倒退。

    倒退——

    倒退——

    直至,她眼皮松动,欲要醒来。

    倒退停止,头痛消失。

    祝如意扶着床缓缓坐起,对着月光,她抬起手,锻质亵衣滑至臂弯,露出雪白光滑的臂膀。

    她摇晃手腕,另一只手从手指到小臂一寸一寸抚摸过去。

    睫毛倒影扑在她的脸上,夜色越发寂静、压抑、神秘。

    这是她的身体。

    她可以触摸到的身体。

    祝如意捂嘴流泪。

    时间竟然真的会倒流。

    她死了,死在十八岁,死在授封太孙的祭祀仪式上。

    可她又回来了,回到……记忆中十日后是十四岁生辰宴,那应是,回到了十四岁这年。

    片刻,她下床,光脚,悄无声息地走至窗边。

    脚触地,心中的踏实感又多了几分。

    天上是一轮玉白圆月。

    月光为青绿阁蒙上一层晶莹薄纱,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今人不应见旧时月。

    今月,却是旧时月。

    曾经的今日,她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眺望远方明月。

    “来人。”

    良久,祝如意开口,声音粗哑,惊了她一跳。

    “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之后是几声轻呼:

    “呀,郡主,您怎么在窗边站着?”

    “郡主,入秋了,地上凉,奴婢扶您上床。”

    祝如意缓缓闭眼,不用转身,她就可以清晰的区分出哪道声音属于谁。

    沉厚稳重的,是知文。

    清脆咋呼的,是知礼。

    市井之人闲言仿若在耳边。

    “据说熙和郡主死后,陛下龙颜大怒,将她身边照看的婢女小厮全杀了。”

    “郡主,郡主,回床上吧。”

    “郡主?”

    催促声将祝如意从恍惚中拉回,她睁眼,定了定神,不自觉地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月亮,格外漂亮。”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祝如意打了个激灵。疲惫、无力,一瞬间袭来。

    她倚靠着知文搀扶的臂膀,向床踱步。

    知礼将屋内烛灯一盏盏点亮,灯芯摇曳,暖黄渐起。

    “郡主快喝点水吧,您刚刚声音哑的吓我们一跳。”

    祝如意软软靠坐在床榻,接过知礼递来的白釉盏,轻抿一口,嗓中干燥略有缓解。

    “近点,你们都站近点,让我瞧瞧。”祝如意轻声道。

    室内寂静无声。盯着面前疑惑看向自己的两人,祝如意脑中无数片段闪回。

    她绝不信,自己真如市井所言,不得上天承认故在祭祀大典上被收走性命,若真如此,上苍又何必让她重生?

    还有,他被斩之时,明明正值盛夏,却天气忽冷,鹅毛大雪纷飞而至,将满地鲜血尽数覆盖。

    定安城内白鼠黑猫四蹿、皇宫内苑奇珍异植大片颓败枯萎、大相国寺梵钟忽坠、护城河流一夜干枯……

    自她死后,定安城异象丛生,似在诉说她的冤屈与忿怼,她祝如意,岂会不得上苍垂怜?岂非天命所选?

    前世,祭祀大典开始前她唯一进肚的东西,若未记错,就是知礼送来的。

    然自己猛然暴毙,还非入嘴那一刻,且死后体内毫无中毒迹象,世间真有如此邪门的毒药吗?

    验尸结果,总不能是假的。

    三个仵作,两女一男,怎会冒着杀头风险,全部撒谎?

    朝堂弯弯绕绕,她的死背后阴谋众多迷雾重重。她的贴身侍女,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从四岁到十八岁,从玩伴到贴身侍奉,她们同她一起长大,真的会……?

    祝如意低下头,神情晦涩。

    “郡主……您这是怎么了?”知礼耐不住开口。

    “十日后我的生辰宴,请帖都发完了么?”祝如意抬眼,漫不经心问。

    “郡主,大半夜的您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了?您的生辰宴啊,当然……”知礼心直口快,一听这个问题,立马开始兴高采烈地介绍起来。

    知文瞧了瞧祝如意神色,轻拽知礼衣摆,正色道:“郡主,按您还有公主驸马的吩咐,都发下去了。”

    “我知道了,都下去吧。”

    知礼还欲说什么,被知文轻摇头拦下,她拽着知礼,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祝如意瞧着她们的小动作,默不作声。

    半边身子绕过屏风,知文又回头,顿了下,斟酌道:“郡主,可否请府医——”

    话未讲完,就被祝如意毫无波澜的语句打断:“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祝如意侧卧在床上,盯着床边随风飘起的银白轻纱。

    轻纱拂过,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那人跪在刑台,脑袋落地血流满地的场景。

    祝如意感觉很累,想闭眼,又不敢闭眼。眼前一片猩红,让她无法忽略。

    现在的她,只有两个愿望。

    一、无论如何,登上皇位。

    二、无论何时,护他周全。

    轻纱飘啊飘。

    记忆倒退前听到的那句虚无缥缈的话也开始在脑海中旋绕:“回来吧,祝如意,该回来了。”

    究竟是谁在呼喊?

    是所谓的天道吗?

    头又开始疼了,祝如意皱眉,以手抚额,刚揉两下,就昏睡了过去。

    记忆中的一切再次在脑海中复演。只是这次与刚刚不同,她不再是亲身经历,而是仿若一个看戏的旁观者,看自己生前死后种种。

    她看到自己的灵魂一直跟着一个小偷,准确说,是个侠盗,此人专偷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之辈,得来的钱取一部分自用,余下的尽数散给贫苦之人。

    她看她跟随他盗了许多户,同他游刃自如地逃脱官府追捕,笑那群官兵尽闹出一些鸡飞狗跳的笑话。

    她看她跟着他游山玩水,呼吸风带来的幽香,聆听水的呼唤,还有山的低语。感受到苍苍树木给予的拥抱。

    后来,她跟着他在午门看了一起斩首。

    被斩首这人,是为了她。

    她看着她泪流满面,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身体透明口不能言的灵魂,她救不了被斩之人。

    她跟着她还有他听街边之人八卦,说那宫内皇上,自从失去孙女后缠绵病榻,怕是大限将至呐。还有那不知道哪来的毛头小子,自以为是,竟敲响登闻鼓,状告丞相谋害郡主,郡主怎么会是被谋害的?难道不是因为她一个女的,命薄嘛!

    一群人凑一起,边说边笑边鼓掌。

    后来,她看见自己倒在了祭天典礼上。

    再之后,就是看她还活着的时候,学各种治国、用人之道,军事谋略。

    轰隆,窗外一声雷响,随后瓢泼大雨,祝如意被雷雨声惊醒,猛得睁开眼。

    旁人视角,她才发现自己原来的生活竟如此无趣。

    自己也如此无趣。

    把规矩当教条,做事如尺矩,处处框限自己。

    成为灵魂飘荡的那一年,是最不自由、最无能为力的一年。她只能跟着那个小偷,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看尽百姓疾苦,却也无法改变。

    可是,那也是她所有记忆中,最自在的一年。她跟着小偷看山看水看江河,看戏听书,逛青楼斗赌坊,偷豪绅济贫民,她可以自由的笑,自由的哭,反正,也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自幼时就知,皇祖父将她以继承人培养,她将会是这天下之主,更是这天下第一个女皇帝。于是她更是处处自我约束,生怕有一步踏错,或是将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和行为,害国殃民。

    死生一遭,才发觉这些都是虚妄。古来帝王,只要利国为民,谁管他的言行处世?那些圣明贤君,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累死在皇位之上的,有。谋略得当善用人才故潇洒自在的,亦有。

    她何必非要做前者?

    她是皇祖父精心培养十八年的皇位继承人,她自是有能力去登临这帝位。

    都重来一世了,就不要……

    当然,为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出幕后害她之人,否则,敌在暗,她日日不得安宁。

    暗中之人,到底会是谁呢?

    前尘往事在脑海中再次奔涌而来,祝如意闭眼,双手覆于其上,任由记忆冲撞。

    没有异样。

    无论她对过去进行多少次复盘,都无任何异样。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幕后之人,不愿她登上皇位。

    至于为何直到太孙即位祭祀大典上才对她动手,当然是因为,在此之前,众人都以为,陛下属意的继承人是她的孪生兄长——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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