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从有记忆起,费奥多尔就体弱多病。

    “瘦小苍白的那个孩子”,直到发育期,他都是被这样称呼的,如今已长大,在大多时候,人们形容他为“有着苍白面庞的瘦弱青年”。

    由于身体存在缺陷,费奥多尔若想和其他孩子一样,必须从其他方面得到加强。身体无法动弹的时候,唯一能奔跑的只有大脑。

    神经与神经间的突触交流构成了人的思维,越是锻炼,就能生出越多神经元,费奥多尔之所以成为他自己,最大的原因在于他这具并不健康的身体。

    在这世上,病者众多,他见过不少,眼前便又有一位。

    柳鲍芙·亚历山德罗芙娜·库图佐夫,若他的猜想正确,事情就能完全说通,除却她的异能还叫他想不到。

    伊万·冈查洛夫走了,费奥多尔回到桌旁,打算一个人慢悠悠吃完了晚餐。

    走之前,管家没忘记端出甜点,看到木桌正中的面包,费奥多尔一下笑了。

    环绕着鸽子、星星与长春花的面包,是传统的结婚面包。

    能在短短时间里做出一整桌菜式,还将面团雕得栩栩如生,冈查洛夫真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仆人。

    想到这位自称管家的男人今晚不断变换的神情、留驻在柳鲍芙身上的目光,费奥多尔伸出了手。

    蛋糕上的星星落在他的指间,他取下一颗放进口中。

    咬碎。咀嚼。

    去到主卧,柳鲍芙还没醒来。

    冈查洛夫将她放到床的正中,她则自己蜷到了边角,再多动一点儿肯定会掉下床。危险的地方,女人却睡得平静,碎发落在脸侧,好似陷入长眠。

    无论是出于自身还是来自外力,昏厥的人都是如此。睁开眼睛时哪怕再痛苦,甚至想要死去,失去意识也能立刻叫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这般体验,费奥多尔再清楚不过。

    病时想过多少次死掉才好,但他全都活了下来,世界在这期间不断变换,他在其间挣扎,成为如今模样。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手帕,这是冈查洛夫用于为她擦拭泪水的。大概是柳鲍芙松了手,才让它落了下来。

    手帕不是一条新品,只是被保存得很好,但到底在雪白上留下了陈旧痕迹。在手帕的边角,有一抹磨损了的靛青色细线,绣着歪歪扭扭的西里尔字母:IAF。

    IAF,是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查洛夫的缩写。

    拿着手帕坐到床边,费奥多尔望着未醒的人,再次伸了手,他触碰柳鲍芙的额头——他亲吻过的地方——又下滑落过她的眉弓,接着继续往下,探过她笑到湿漉漉的眼角。

    她拥有异能,他的触碰无法杀死拥有异能的人。

    此刻他摸索着的,的确是有着温度的人,也是他有朝一日必然要抹去的存在。

    ……眼皮动了动,随即睁开。

    柳鲍芙仿若刚降世的孩童,瞳孔在黑暗与光线中变换,逐渐聚焦,映入她眼中的是一位瘦削的青年。

    朦胧模糊了视线,深眸里逐渐有了光。

    费奥多尔已然收回了手,微笑着说:“你醒了。”

    是能称得上动听的声音。

    “……我……”柳鲍芙要坐起身。

    “还是躺着吧。”费奥多尔按了下她的肩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刚才的事还记得吗?”

    柳鲍芙躺了回去:“有些累,刚才……”

    短暂片刻,她骤然睁大眼睛。

    “是啊,你发病了。”费奥多尔露出带着关切又充满鼓励意味的笑,问道:“那是什么病?”

    沉默了一会儿,柳鲍芙说:“是……癫症,我自小就有……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

    费奥多尔差点儿“哈”一声笑出来。

    虽说有相似的狂躁特征,但无论是发病时的症状还是在短短时间内就恢复了神智与清醒,都不可能是癫症。

    是她被这么告知的,还是在说谎?

    费奥多尔则没能看出来,也没有揭穿。

    “还好已经没事了。冈查洛夫回去了,留下了这个。”他将手帕放到柳鲍芙枕边。

    柳鲍芙拿起了它,床头灯光照亮了缩写字母,她的眸中划过一丝泪光,喃喃:“他还留着……”

    “是你绣的?”

    “嗯。”

    “你们关系很好。”

    “……万尼亚一直陪在我身边,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在照顾我了。”柳鲍芙攥紧了手帕:“想要什么的时候只要和他说,就一定能得到,虽然是经过哥哥允许后。我和万尼亚感情一直很好,这条手帕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是他生日的礼物,也是分别时的礼物。”

    醒后的余生,令人想要倾吐。

    “那次哥哥很生气,他不总是生气,可一生气就很吓人。那时人人都不想碰到他,他会对他们做出最残忍的事,我却以为自己可以,因为人人都认为我可以。我去见了哥哥,希望他不要再生气,他温柔地看着我,抚过我的脸……然后,用脚踹倒了我,踢过我的身体。万尼亚就在门外,他听到了,进来要拦住哥哥,哥哥差点儿杀了他。”

    “万尼亚受了很重的伤,我苦苦哀求哥哥,要他治好万尼亚。哥哥对我说,‘我可以为了你这么做,但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我同意了,难道还有其他选择?治疗持续了三个月,万尼亚忍受了痛苦活下来,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大门前,我送给他手帕,他看着我……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可是你们再见了。”

    “啊,”柳鲍芙的声音飘忽,目光也是,“哥哥知道万尼亚能将我照顾到最好,可是他已经完全属于哥哥,不再是我的万尼亚。你看不出来吗,费奥多尔先生,他虽然在笑,却一点儿都不开心,就像,就像……”

    柳鲍芙抬眼,朝费奥多尔伸出了手,眉头微蹙。

    两人对视,微光跳动在彼此眼中,她的手停在费奥多尔的脸侧,还是垂了下去。

    手帕落在费奥多尔的手边。

    “烧了吧。没人再需要它了。”柳鲍芙翻过身,背朝费奥多尔,闭上了眼睛。

    她不再说话,费奥多尔望着她的背影,起身关了床头灯。

    他走到房间门口,又回身看来:“愿你做个好梦,我最亲爱的柳芭。”

    房间外的灯光落了他半身,房间内的黑暗中,柳鲍芙动了下脑袋,轻声回道:“你也是,费奥多尔先生。”

    点燃黑暗的火光之中,她望着那个人,他呼唤她的名字,“爱”,带来幸福,也令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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