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信无义

    看在穆华英当年终究饶了她师兄一命的份上,阿秋决定帮她解这个围。

    她小心翼翼地瞧着谢朗神色道:“不管怎样,今日的萧越未必是当初那个孩子,现在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想。这么多年过去,那孩子可能早已死了,陛下……何必再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追究裴夫人。”

    谢朗厉声道:“那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我们?”

    私放墨夷碧霜之子,此事可大可小,可是以谢朗、余下三卫与穆华英的情谊,穆华英却自始至终守口如瓶,从未泄露一分一毫。

    谢朗更近一步,逼视着她道:“若非今日萧越来朝,你自己心虚,恐怕你到死都会瞒着我们吧!华英姐,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私底下执行,而隐瞒于我的?”

    穆华英一向霸道跋扈,即便连裴元礼过世时,犹自硬撑一口气,绝不露颓容的。

    可此刻,脸色却空前苍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灵应再忍不住,直挡到穆华英身前,向着谢朗喝道:“告诉了你,那孩子还能活命吗?你难道不会背着她派人,无论如何都要致那孩子死地吗?这种事情谁敢告诉你谢大哥,谁又敢再信任你!”

    谢朗脸色如遭雷噬,嘶声道:“灵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赵灵应冷笑,当真就要再说,司空照已一手拉着她,一手直接捂了她嘴,向谢朗陪笑道:“灵妹失言,陛下勿怪。”

    又立即地岔开话题道:“那萧越即便就是墨夷碧霜之子,在如今的大衍,亦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值得商榷的倒是他提出的那两个要求,足见此人不但精通谈判之道,且所谋深远。”

    谢朗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喝道:“他那什么借兵下江东,替我们平乱,自是一派胡言,绝无可能接受。”

    司空照道:“出兵之议,已被我朝新晋的大司乐驳回,”她看了一眼阿秋,目中是毫不吝惜的赞赏之色:“但和亲之议,怕不是这般好拒绝了。”

    对方带来两个提议,若尽数拒绝,是毫不留情面的作法。对手毕竟是吞并五部,雄踞中原的北羌王师,如此接下来会很难商议任何事情。

    谢朗缓过神来,沉声道:“如大司乐所说,我朝并没有公主,真要和亲,除非是他们的公主嫁过来,”他踌躇片刻,道:“若是这般,尚有回旋余地。”

    他这句话刚落,就眼见赵灵应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自鼻孔里出气,道:“哪里来的回旋余地?也是,横竖陛下这后宫缺人,您娶了便是。”眼见谢朗眉间一沉,又是隐隐雷霆待作。

    阿秋听赵灵应如此说,便知宸妃打算离宫的事,如今连赵灵应也都清楚了。

    赵灵应却只管说:“太子断然不行,因太子尚无正妃,北羌王女娶过来,多半便是未来的国母,再诞得一两个麟儿,兵不血刃便可取了我国半壁河山。”

    谢朗无从反驳撇清,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在众女眼中,便视他等同默认,若是北羌出嫁王女,则由他来娶。

    穆华英这时方回过神来,冷静地道:“北羌怕没有那般好心,打算白送我们一个公主。”

    其实这点,才是众人皆默认的首要问题。谢朗父子要不要娶北羌公主,倒还不是当前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恐怕人家根本没有将王女嫁过来的意思。

    阿秋亦不由得跟上穆华英的话头,思考着道:“可我们并没有公主,更不可能将唯一的太子送去入赘和亲,北羌此议究竟是何意图呢?”

    大约这是她自认识穆华英以来,第一次可以这般心平气和地请教于她,而不是彼此刀剑相向,一言不合辄要溅血横尸的局面。

    穆华英冷静地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最大可能便是让我们拣选门阀之女,以公主名义出嫁。”

    在场之人这点理性还是有的,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将朝内举足轻重的门阀之女都过了一遍。

    其实此事并非没有先例,穆华英当年便是以长公主之礼,出降大司马大将军东光侯府,只是并未给予公主名份而已。

    按实际情形来说,上官玗琪、裴萸、樊连城这些人,随便拎一个出来,均有一邦之媛的实际份量和政治影响力,绝不会逊色普通情况下,仅有血脉荣誉的皇家之女。

    谁想得到穆华英接下来的话竟然是:

    “当然,所有这些娶嫁形式包括人选,都是狗屁。要打仗的时候,他们是不会管嫁过去的是真公主还是封的公主,照旧发兵不误,拿我国公主来开刀祭天亦有可能。因为他们胡人从来都无信无义,我们汉人的礼义约束对他们根本无用。”

    言既已及此,赵灵应凉飕飕地笑道:“那这桩美差,不知陛下觉得有无回旋余地啊?实在没有的话,本官倒是有个主意。”

    谢朗听了穆华英的分析,此刻只觉得头痛又加了几分:即便他愿意册封一位门阀之女为公主,无论上官氏之女,还是裴家之女,那都不是轻易可动的,何况摆明了是去做牺牲品。

    即便上官玗琪本人不反对,他自己也难以想象将上官玗琪送去承受这命运。毕竟即便在绵延百年的中原顶级门阀,剑仙也不是一薅能薅出一大茬的土特产。

    其他门阀之女,即便不如上官玗琪,数得出名字来的,也是新一代的忠臣良将。自古有言,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那都是国家的未来栋梁。

    他明知赵灵应必没什么好话说,却习惯上信任她剑走偏锋的急智,沉声道:“有什么主意便说罢。”

    赵灵应凉凉道:“我说了,陛下可别怪我出言不讳,冒犯天威。”

    谢朗一时间脑中掠过赵灵应向来诸般天马行空的可能性,最终仍然道:“恕你无罪。”

    这点大度,他自信还是有的。不过是几句话,出个主意。成则接受,不成则不听便是了,并不会有任何实际性的损害。

    赵灵应微笑道:“下官的主意,这等身先士卒,自我牺牲的事,不若陛下亲自上。”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之际,赵灵应侃侃而谈道:“让太子立刻继位,陛下就可以作为太上皇去北羌入赘和亲了。北羌白得一位太上皇,又是新皇的亲父,比一位有名无实的公主赚多了,必会同意。”

    众人中阿秋年纪最小,听着赵灵应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一向也算冷静持重的她险些喷了。而谢朗的脸色气得煞白,连龙袍衣摆一瞬间都如流水般颤动,再说不出话来。

    连以司空照之直率,和穆华英之城府,也瞬间哑了,想替赵灵应圆场都找不出词来。

    当着谢朗的面提出让太子继位,已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将太上皇弄去异邦和亲,更是千古未有之奇想,也就赵灵应这位亦正亦邪、谁都不怕的才女才想得出这主意。

    谢朗终于缓过神来,以手指着赵灵应,怒不可遏地道:“你这是故意大不敬!”

    他一语未竟,脸色已然由白转青,身体向后便倒。

    赵灵应冷眼看着,却没有扶他的意思。

    穆华英见她不动手,只得抢上前将谢朗扶住,探他脉搏。片刻之后,神情晦暗莫辨地瞧向赵灵应,嘴唇翕动,却终究没有讲出来。

    赵灵应冷然道:“方才若非我拦着,陛下直要问到华英姐脸上了,我连气气他都不行吗?”

    阿秋始终顾念着谢朗是顾逸之友,又是她太子师兄谢迢之父,眼见他情势真的不容乐观,也不管赵灵应允许不允许,直接上前,伸出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掌按住他后背,就那般源源不绝地向谢朗的龙体内输入先天真气。

    这一切入,她立刻便感到谢朗元气生机,较之上一次在云龙殿见到他时,又虚弱了不少。

    其实个中之理亦显而易见,谢朗一直卧榻休养,其情形时而昏阙,时而清醒,太医所开的药石都是罔效,并没有任何对症的治法,而醒时还不得不劳心劳力,处理政务,方才又在徽音殿强支病体参与了这大半日的朝议,恐怕已是耗神之极。

    而这却是赵灵应为了不要在北羌来使面前露出破绽,以免令北羌觉得大衍皇帝病危,有可乘之机,而不得不出的下策。

    谢朗离开云龙殿前,赵灵应必然已设法为他注入了本身真气,只是赵灵应内功别走蹊径,并非如顾逸阿秋这一脉的先天玄元真气,虽能短暂收得振作之效,却终究无法滋养他的脏腑筋络,肢体形骸。加之诸事多出意外,他本就耽思竭虑,连番惊怒交攻之下,最后被赵灵应气得心火倒攻,一口气上不来,故而直倒了下去。

    但即便人靠着穆华英和阿秋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意识仍旧清醒,只是说不出话来,眼睛却仍是直直盯着众人的。

    司空照瞧了赵灵应,还想说什么,穆华英一记眼色,司空照登时闭嘴。

    那眼色的意思分明是:陛下还未殡天,别再当着他胡说八道,牵出赵灵应那些有的没的,陛下不死也给气死了。

    谢朗此刻病中,诸事掣肘,顾逸又不在,别教他疑心她们四个串联起来,想要做什么。

    阿秋自云龙殿出来时,已是傍晚。昏黄的暮色,笼罩了远近的楼台宫室。

    一种若有若无的压力,却莫名其妙地出现,瞬间笼罩心头。

    在穆华英、司空照均在场的情形下,赵灵应并未拦着她为谢朗输送真气,巡行经络周天。谢朗本身亦有一定底子,只不过得她相助,巡行数个周天,面色便变得红润,沉沉睡去,再不复之前脸色惨白,形容枯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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