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琳。”
被呼唤的人慢半拍地抬起头,不自在地扯了下长袖T恤的下摆,略微变形的动漫贴图在胸前露出扭曲的微笑。
即使从未聊天过的人,第一次见面也能感觉到,对面的人是极度纯粹的类型。察觉到违和也不会下定决心去怀疑他人,反而会选择主动忽视,好像怀疑行为本身对她已经意味着不正当,怀疑他人就是同时对她自身进行批判。
如果一局游戏中存在背叛者,只会被骗到无路可走才开始复盘,除非提前听从了他打赌式的猜测。
“我提醒过你,南匹斯拍卖会商品目录的购入价是一千二百万戒尼。”
“……?”
可以形容为一座移动山丘的成年男性重重呼出一口气,把门票顺便塞给明显一脸欲言又止的迎宾小姐。
多琳的大脑明显不在状态,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要指望见面第一句话是“你的眼睛再睁开一点说不定是很圆的猫眼”的家伙能说出什么正常话,一定是他脑子也有问题。
浅蓝的卡通休闲服不会被拒绝入场,只是,在富丽堂皇的地下拍卖会场,在一片黑压压的西服正装中,多琳的打扮显眼得过分了。
尽管一直被家族视为资质垫底的存在,糜稽下意识拒绝这种额外的关注度。
“……你生气了吗?”
他感觉到额角的青筋在跳动,“萨路恩诺多琳。”
“你生气了。”
不——糜稽皱起眉头,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对方的陈述句感觉到焦躁。过度的视线吸引诚然让他不爽,但那不是什么无法应对的大事,至少对他来说,不是,“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刚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没有。”
于是那双蓝眼睛的主人散漫而无奈地微笑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能握着十字架主持告解,无论何种过错,无论何种罪孽,“好吧,糜稽,希望你能拍下你的生日礼物。”
他自然见过多琳不同年龄段的照片,也曾在复眼式的监控设备中观察到详细的动态景象。不过,那些单薄的碎片不足以拼凑出此刻所能感受的万分之一。
所以,他再次真切地意识到,放任多琳出门探索世界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人类都怀有生与死的本能,这些和善恶定义无关的本能就能把她撕碎。
“我提醒过你,”他用手指调整着胸前折成玫瑰的浅蓝手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糜稽来说是非常容易的。更何况,要是多琳的室友还和她住在一块儿,也不至于让她穿着这套睡衣一样的运动服就跑到这种等级的拍卖会场。
重要的是她一句话都不提,这就很异常。
“……”
呼吸节奏加快,握紧的手茫然地反复伸展,溺水般划过空气。
一副被摔碎后又拼命粘合起来的架势。
非常危险。
“小多琳姐姐!”
糜稽转过身,随即感觉到嘴角彻底下降到底,他的弟弟和他的弟弟在外面新交的“朋友”并排站在一起。
外面真的不是个好选择,恐怕连他的“天才”弟弟都无法应对。退一万步,最重要的是,要不是奇犽随随便便就把家族和身份吐出来,还和她说了一堆可信度高超的故事,多琳到现在也不该知道揍敌客和枯枯戮山。
她这种人活该活在真空里。
“我没有骗你。”
隐瞒比谎言有用得多,这是不用教导也能模仿来的知识。操作系的人总有特别的天赋。
“确实是这样,”聊天气泡冒出新的文字,“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不好意思,是不是这样会打扰到你?我不会再跟人说起你的。”
他制作了更隐蔽的聊天软件,单独的联络渠道,也是唯一的。
理智上,糜稽了解她,她本来就不会主动跟任何人说有关他的事,而且,他自信他透露的信息无关紧要,说出去也换不成戒尼。
……多琳本来不该知道。
虽然暂时不明白他本人具体在思考什么部分,唯有这个念头是清晰的。
揍敌客不该有朋友。
被疼痛和恐惧反复刻印在回路中的念头打断了他的思考。多琳举起右手,半蜷缩的手掌让招呼显得敷衍,不过,恰好这里没人介意她的礼貌问题。
糜稽习惯性眯起眼睛,他注意到两个背影也在同一时间停下脚步,不足够引人注目,但在前往会场的人流中,像是错位的空拍。
“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糜稽收回视线,多琳正迟钝地微笑,看上去不明白刺猬头男孩为什么要快步急切地拉住她,对对方的热情也产生了疑惑。他们不算熟,至少没说过太多话。她不会明白对方在试图保护她,暂时。
毕竟,他愚蠢的弟弟的脸上已经显露出明显的嫌恶,“你这个一年只出一次门的家伙在这里干什么?”
“我跟爸爸和爷爷申请过许可,”糜稽试图忽略掉那点不痛不痒的讽刺,“希望你们不是为了今天的贪婪之岛来的,真遗憾,因为它会是我的。”
他注视着弟弟的面容,足够酝酿杀意的怒气缓慢爬升片刻,回落成不耐,女孩伸出手碰了碰他卷曲的发尖。
他的弟弟一下子扭过头。
“79亿,是为了贪婪之岛吗?如果只是想玩游戏,可以去找巴特拉先生。”
“诶,为什么?”
“什么?什么?”
一白一黑两个脑袋全部凑了过去。
“巴特拉先生这几年一直在尝试雇佣职业猎人替他玩游戏,不过作为代价,他要收取通关奖励。”
“必须是职业猎人吗?”
哈,糜稽短促地在心底笑了一下,多琳不知道只有大哥拿到了猎人证。
“这款游戏从发行以来没人通关,所以巴特拉先生的委托也在协会挂了十多年,三名有执照的职业猎人也曾在游戏过程中丧生,”多琳的微笑中逐渐参杂了困惑,“这都是导师告诉我的,要是你们真的很想玩……去找巴特拉先生试试,呃,不过,来都来了,这里还有自助餐可以吃。”
多琳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他。
“……是的。”
糜稽干巴巴地确认,“下午的拍卖流程结束后,二楼餐厅的自助餐会开放两个小时。”
“就是这样。”她又碰了碰两人的发尖,“走吧,快开场了。”
……
“那么,起拍价,10亿戒尼——”
“11亿,15亿,43号,一倍,30亿,71号,一倍,60亿,16号,又一倍,120亿!”
“120亿,好的,201号,又一倍,240亿!”
多琳歪过头,汗水从糜稽的额头细密地渗出,很快滚落成团,他掏出手帕不停擦拭着。
“梦幻游戏贪婪之岛,240亿戒尼!还有人——”
“251亿,呃,”主持人迟疑地确认,“71号?”
糜稽伸出并拢的食指和中指示意,拍卖主持的麦克风里清晰地传来吐气声,又被两侧装点美丽的服务人员掩饰。
“71号,255亿。”
“16号,305亿,305亿戒尼——”
他现在完全不在意这盘价格离谱的梦幻游戏。
“你疯了!”
“1亿戒尼我还是有的,”多琳举手抵在胸前,仿佛某种弱不禁风的自我保护措施,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弱小的姿态,“安心,我不会进监狱的。”
主持人对16号巴特拉先生的恭喜声以及一切嘈杂的背景音都在远去,糜稽清楚地听见心脏随呼吸跳动的声音,像是小时候练习失败的前兆,鲜血总会残留在他变形的手指上,如影随形的是母亲的鞭挞和大哥沉默的凝视。
1亿戒尼对他只不过意味着敲击几次键盘,消灭屏幕上被标记为敌方的红点,比游戏还要简单。
但是,1亿戒尼一旦从多琳的卡上扣除,她下周就得考虑搬出学生宿舍流落街头。
为什么要给我,为了什么条件,为了什么目的——
“怎么了?”多琳看上去比他还要困惑,下垂的眼睫扇动着风暴般的海蓝,“你不是想把这个当作生日礼物吗?”
他确定多琳在走上追寻死亡的道路,尽管她自己看上去毫无意识,而他也差一点儿被瞒过去。可惜,死亡的气息是他的老朋友,他知道死神的阴影会让人传递出怎样的信号。
“喂。”
多琳的死亡会和他毫无关系。
卡通衫上的蓝色战士对他展示着一口白牙的笑容。
“如果你想,”他难得认真挑选了单词,“自杀之前,来枯枯戮山。”
“我不想自杀。”
他大大翻了个白眼。
参与1亿加码竞价的手指搅动,细白的部分挤压出褶皱,作为简略的祈祷或者宣誓,“除非我的死亡不会被记住,所有我认识的人以及认识我的人都会忘记我,好像我从来不曾在世界上存在过。如果我能主动选择死亡的方式,我想这样死掉。”
这不是揍敌客能实现的愿望。
实际上,有人曾主动找到他们,唯一的要求是死得毫无痛苦。这一单是他接的,当时家里还没放弃督促他曲肢部分的练习。
尽管猎物感觉不到其中细微的区别,失去意识的脸保持平静的欣喜,他的手指却还是沾到了血。
没能甩干净的污渍让他没分到那次的佣金,还得去禁闭室呆三天,电击,鞭子,还有大哥的教导。
久违地,他想到被关在家族地牢里的秘密生物,最后一个被实现的愿望是他的超级电脑,代价或许是一截骨头或者一片指甲,最多是一整个仆人。
多琳的愿望,比愚蠢的仆人想要成为世界第一富豪还要危险。
所以,那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蠢到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来枯戮戮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