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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2景仁受表扬

    傍黑天,向贞正在烧火做饭,景仁蹦跳着回来了,见娘正忙活着,就说:“娘,俺来烧火吧。”

    旺生爷从里间屋里出来,脸上露出笑,说:“俺孙子回来了,快来屋里暖和暖和。”刚开春,外边还冷飕飕的。

    景仁说:“爷爷,俺不冷,俺帮着娘做饭。”

    向贞见景仁满脸笑容,有些奇怪,景仁已经上五年级了,比起他的同龄人来,他的心事重,平时大都是紧锁双眉,很少露出笑脸,即使是每次考试得第一,他也从不张扬,今日是咋了?向贞故意逗他:“景仁,你捡到钱了?”

    景仁眉毛都笑得抖起来,说:“没有,俺捡到钱也要交公,俺要学雷锋做好事,争取早日加入红小兵。”

    向贞更奇怪了,说起景仁在书房里,真是不容易,不光功课门门第一,其他方面也表现优异,因为家庭的原因,就是加入不了红小兵,他是多么想加入红小兵啊,前两年的时候,他努力背语录背毛选,拼命表现自己,在班里争着擦黑板,替同学干值日等等,干很多好事儿,但一切都是徒劳,后来他就沉默了,在班里很少说话,在家里也是默默地干这干那,少言寡语,总是板着面孔,让人看着心酸又心疼。

    “娘,有干粮吗?俺饥困了。”是景义放学了。

    向贞把景仁的事先放下了,对景义说:“俺刚馏上干粮,还没馏透,等等吧。”

    景义已经来到灶台边,掀开蓜子(茅草编的锅盖),掀出一团热气,景义伸手摸出一块儿干粮,说:“没事儿,俺吃凉的就行。”

    景义看着爷爷威严地站起房屋门口,掰下一小块儿,再扫一眼爷爷,把一小块儿又掰下一点,其余的都放到篦子上,朝爷爷嬉笑着说:“就一点点儿,俺实在饿的慌。”说完就跑了。

    爷爷无奈地骂:“见天就像饿死鬼托生的。”

    景仁说:“爷爷,他在学校里下了课就疯跑,打上课铃了才回教室。”

    旺生爷摇摇头,说:“就不是个上书房的料。”

    向贞把捞出的辣疙瘩咸菜放在柳木菜板子上切,问景仁:“你今日这么高兴,有啥喜事了?”向贞知道,景仁在等着她问呢。

    景仁说:“俺班里来了个新老师,他们说是来咱这儿插队的知青,长得很白,还带着眼镜,说话和咱这儿不一样,比高音喇叭里还好听,说是普通话,他叫俺们也说普通话,俺学了,老师说俺说得也很好听,还有……还有……”

    景仁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没等向贞说话,他接着说:“他上了两节课,都表扬俺了。”

    景仁的脸因为兴奋有些潮红,手一直往灶里填柴火,风匣也拉得很响,火苗子呼呼地窜出来,他的脸映得更红了。

    “老师表扬你啥了?”向贞问。

    景仁说:“算术课上,俺算得最快,有一道应用题,全班就俺自己做对了,老师说俺很聪明。”

    旺生爷说:“俺景仁就是聪明,跟你爷小时候一样。”

    “爷爷,俺老师还说俺作文好呢,说以后一定有大发展,也就是有大出息呢。”景仁对着爷爷开心地笑,“俺要是以后出息了,就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旺生爷笑得合不拢嘴:“俺孙子肯定会有出息,俺就跟着孙子享福了。”旺生爷称呼景仁一般不直呼其名,就叫孙子,在旺生爷的眼里,孙子是景仁的专利名字。

    向贞也高兴地说:“你老师很有学问吧,他咋说你有大发展的。”向贞对这个知青有了些兴趣。

    景仁又塞上了些柴火,说:“他在班上读了俺的作文,说俺写得很好,叫俺多读书,以后国家的发展还是要靠知识。”

    向贞点点头,说:“不愧是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就是有眼光,你跟着老师好好学,长大以后为国家做贡献。”

    “俺也为国家做贡献。”景义在天井里喊,他并没有走远,刚出道门口,干粮已经下到肚子里,还是觉得饿,就折回来了,跟上说一句,“娘,饭做中了没?”

    旺生爷脸拉下来了,拿白眼翻着景义,把拐杖举过头顶,吆喝到:“不准再吃了,这时候吃了,吃饭的时候又不够了。”

    向贞笑着对景义说:“马上就中了,叫你爷吃饭去。”

    “俺爷去哪儿了?”景义说,马上回过神来,跑到天井里,对着墙东边,扯开嗓子喊,“爷,雪儿,来家吃饭了。”

    向贞笑着骂:“猴精的东西,你就知道你爷在二妮子家呢。”

    一霎儿功夫,旺生抱着景平,领着雪儿回来了,向贞对旺生甩了一句:“你就长在福来家吧,还回来干啥?”

    旺生笑:“俺是看孩子去了,又不是出去玩儿,是不是,景平?”他逗逗棉袄里揣着的景平,景平却不买他的账,听见向贞的声音就哭起来,他要吃奶了。

    向贞看看天已经黑下来,接过景平,瞪旺生一眼,说:“懒得跟你掰扯,点上灯,吃饭。”

    这以后,景仁每天都喜气洋洋,脸上挂着光彩,跟家里人唠叨这个老师的事情,做饭的时候说,吃饭的时候说,后晌写完作业就跟景义和雪儿讲老师说的新鲜事儿。

    这天晌午,景仁和景义一块儿回家,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景仁手里的什么东西,向贞刚想问,景仁兴致勃勃地走过来说:“娘,你看,俺知青老师给俺的。”

    向贞拿过来,是一枚伟大领袖像章,形状是五角星,领袖头像镶嵌在中央,是金色的,底色是红色,外围的五角星又是金色,很好看,向贞问:“你老师咋给你这么珍贵的礼物?”

    景仁兴奋地说:“俺也不知道,他叫俺上他办公室,去给学生拿作业本,就拿出好几个领袖像章,说让俺随便拿,俺就挑了这个。”

    景义说:“你咋不多拿几个,也给俺一个。”

    景仁白了景义一眼:“这么金贵的东西,俺拿这一个都不好意思呢,咋能多要?”

    景义笑嘻嘻地说:“哥,你把咱娘给你的那个给俺吧。”

    “那不行,那是娘给俺的。”景仁很干脆地说。

    景义继续缠磨着:“哥,你看俺也上书房了,很多同学都有,那个……那个夏莲都有两个呢,俺一个也没有,反正你有了这个好看的了,就把那个给俺吧。”

    向贞把像章给景仁,劝景仁说:“你留下这个,那个给景义也行。”

    景仁不说话了,低下头拿着像章找爷爷去了,显然是舍不得给义。

    景义嘟囔着:“真小气,你不给俺,俺还不惜的要哩,俺自己淘换个更好的,眼馋你。”

    过了几天,景义果然淘换来一枚领袖像章,向景仁炫耀,景仁不屑得撇撇嘴,雪儿跑过来说:“二哥哥,给俺玩玩吧。”

    景义痛快地说:“行,俺给你戴上看看,可别让关针扎着你的手。”说着,把像章小心翼翼地别到雪儿的衣裳上。

    雪儿神气地在地上蹦了两下,开心地笑着说:“俺有领袖像章了,俺是领袖的好孩子了!”

    景义也笑着说:“行,你先戴着,俺出去玩刹刹儿,别给俺弄丢了啊。”

    向贞在灶屋里叫住他:“景义,别跑出去了,来给俺填着火,俺蒸干粮呢。”

    景义迟疑了一下,脚步停下了,嘟囔到:“你叫哥烧着火吧,俺约下了宝子去掏鸟蛋。”宝子就是齐洪奎家的永顺,刘凤娥一直宝子宝子的叫,宝子的名字逐渐取代了永顺。

    向贞说:“就知道玩儿,你哥还有别的事儿呢。”

    景义慢慢徒踏着脚,进了灶屋,无奈地蹲在灶火旁,点燃柴火,拉开风匣,呼哒呼哒地烧火。

    向贞已经和好了地瓜干面,笑着问:“跟娘说实话,你的领袖像章是不是跟夏莲要的?咱可不能强要别人的东西。”

    夏莲是齐志强的三闺女,跟景义同桌,景义常常丢三落四,不是上课找不着课本了,就是铅笔没头儿了,夏莲总是把自己的课本或者铅笔借给景义用,向贞怕景义抢夏莲的东西,欺负女孩子。

    景义撅着嘴,有些委屈地说:“娘,俺听你的,才不乱要别人的东西呢,是夏莲硬要给俺一个,俺不要,就……就拿一窝鸟蛋换的。”

    向贞知道误会景义了,景义平日里看着调皮,但做事正道而且仗义。

    景义怕娘不信,抬起头,眼睛眨巴了一下,说:“你不信,你去问问宝子,他也想跟夏莲换像章,叫俺跟他掏鸟蛋的。”

    向贞笑笑说:“俺信呐,俺知道景义不撒谎,行,俺的干粮蒸完了,你约下宝子掏鸟蛋,就去吧。”

    景义立刻眉开眼笑了,站起来,说:“真的,俺走了。”

    向贞说:“早回来吃饭。”

    景义喊:“知道了……”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后晌,向贞和旺生躺在被窝里,向贞说:“你发现没,咱景仁自打来了知青老师,像变了个人一样。”

    旺生叹口气,唉了一声,说:“这孩子心事重,这些年出去光挨欺负,在班上很少受到表扬,现在老师夸他两句,就欢气得了不得了,要是这个老师知道了咱家的情况,就不好说了,俺可听说这个老师不是啥好鸟儿。”

    向贞说:“甭管咋说,有了老师支持,咱景仁也会少受欺负。”

    旺生打了个哈欠,嘟囔说:“过了麦,就上联中了,不知道会咋样呢。睡吧,不早了。”

    向贞却还沉浸在刚才的问题里,黑暗中她瞪眼瞅着屋顶,忽然有了想见见这个老师的冲动,脱口说:“你说,咱叫这个老师来咱家吃顿饭,咱再和他啦啦咋样?”

    “你说啥?”旺生的睡意被赶跑了,语气带着吃惊,“叫他来咱家吃饭?你不知道社员们咋议论他,专门惹逗女人,他就是在公社和一个知青搞破鞋,把女知青肚子搞大了,才来到咱大队的,别人家的闺女媳妇躲都来不及呢,你还让他来吃饭?咋的,咱还上赶着叫他……”

    后边的难听的话,旺生咽回去了。

    对知青老师的议论,向贞也听了很多,妇女们的话都是经过了油盐酱醋加工的,传来传去,色彩就越来越浓了,向贞也只是一笑了之,反正知青跟自己无关。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为啥冒出那么个想法来,还叫老师来家里吃饭,看旺生急了,才发觉这事儿确实不靠谱,先不说知青老师是咋样的人,就算他是一个正派人,人家是京城下来的知青,能随便到一个学生家里吃饭?自己家啥脸面啊,能请得动?她噗嗤一声笑了,捶了男人一拳,骂道:“小气鬼,俺就是这么一说。”

    旺生不依不饶:“你咋想起叫他来咱家吃饭来?”

    向贞争辩道:“俺不是看着他对咱景仁好嘛,咱要是请他吃了饭,叫他多鼓励鼓励景仁,景仁也就不会整天蔫不拉几的,挺不起腰杆来,没个男孩子样了。”

    旺生瓮声瓮气地说:“俺看着景仁这样就挺好,不惹事,挺啥腰杆?咱人在屋檐下,就要低着头做人,你倒好,叫景仁把头伸出去叫别人打?”

    向贞还是不认同男人的话,叹口气,说:“两个儿子,秉性咋差这么大,他要是和景义一样就好了,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旺生说:“景义哪样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看着,景义迟早是个挨打的货。”

    向贞忽然想起旺祥说“这孩子以后有出息”的话,但知道说再多也拗不过旺生的意思来,何况旺祥也就是那样一说,有没有出息还是靠个人的造化,就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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