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过年后,我回了姥姥家住两天。

    早晨总是可以赖床赖到九点多钟,然后听见外面“刷——刷——”的声音才一个激灵翻起来,从床上爬下来,脸搭在窗户上,看到姥姥在院子里用扫帚打扫。

    她的身体弯曲,额头冲着地面,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袋后面,阳光一寸一寸的渗进她的发丝,她的侧脸安静的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表面上积满阳光的柔软,内心深处潜藏着岁月留下来不朽的沧桑。

    我敲敲玻璃,她转过头来看向我,我咧开嘴一笑,她也一笑,满脸的褶子从鬓角开始往下掉,掉进了嘴里,每一个褶子都拉出一条细而长的黑影,但是那些皱纹是慈祥的。

    我穿着睡衣,穿着拖鞋,跑到了院子里,抱着姥姥枯瘦如柴的身体蹭来蹭去,把手伸向她干瘪的小腹,摩擦着,把头按在她薄薄的头发上,她的身体总有一种味道,是阳光和□□混合的味道,味道清晰,稍微一吸鼻子,所有的味道都会滚进鼻子,擦过鼻道的鼻毛,卷起人神经的温柔“姥姥呀,你怎么老起的这么早。”

    她笑着温柔地拍我的手臂“乖乖,给你做了吃的,放在厨房呢,你去吃吧。”

    我立刻点头,把身体撤开她的身体,策马奔腾着去洗漱。

    我打小和姥姥关系要好,我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儿,她的亲孙女儿在美国,比我小七岁,至今只回国看过她一次,因此她很宠爱我,把我当成自己的亲孙女,每次说话都柔声细语,对我百般依顺。

    我吃了早餐,然后收拾收拾去忆城。

    我去找的是齐阳洋,我们坐在广场边的一家肯德基店。

    他还是以前的样子,温暖得像冬日午后的阳光,他的父母都是中国人,但是他的身体却包含着一些混血的基因,他的眼窝比很多人的都深,像浩瀚的大海一样,阳光一照,深深的眼窝里就透出黑蓝黑蓝的光,他的下巴有点方.

    我从冒着热气的纸袋里抽出薯条,蘸着番茄酱,他喝着可乐,望着窗外枯萎的树枝和上面稀疏的跳跃的麻雀。

    忆城的冬天总是特别像冬天,整个冬天看不到一丝的绿色,树枝光秃秃的连颓废的干枯叶子也没剩下一片,地面上只有干爽的阳光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把每一寸混凝土铺就的地面都套上这样金黄色的网,麻雀从一个指枝头飞往另一个枝头,它的棕色爪子抓紧了树枝,在离开的一瞬间,爪子松开,惯性的作用下,被抓过的树枝弹跳几下,在空气中抖落一层灰尘.

    我看了一会儿麻雀,又看齐阳洋.

    “听说你之后准备留学?”我把一根薯条喂进嘴里,边咀嚼边说。

    齐阳洋回过头来,看着盘子里的食物,点头“我已经报了相关课程,闲暇时间都会去听,前段时间在图书馆泡了很长时间,对于相关事宜做了充分了解,再加上在校期间咨询过相关的学长学姐,听了他们说的,基本上出国留学只是时间问题了,当然我现在的打算时间是自己实习一年之后。”

    我把抹着番茄酱的薯条喂进嘴里,齐阳洋抽了卫生纸递给我“擦擦吧,嘴角都是番茄酱。”

    我笑着拿着纸擦嘴。

    齐阳洋的脸在温暖的冬阳里明亮的发白,他的手里端着纸杯子,看厌了外面的鸟儿,就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暂时打算的是大四实习的时候就开始报名。”

    我把薯条塞嘴里“能够很好的规划人生是很不错的。”

    齐阳洋喝完之后,把纸杯搁在桌子上,他的头发细密的像婴儿的头发,每一根发丝都伸进空气里.

    “诗龄姐呢?你不是去见她了吗?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他低垂下眼眸,仔细的端详起白色纸杯上面精致的花纹,绿色卷曲的叶子呈波浪状在杯身缠绕,每一个尾端都盘绕成花朵,向着空白的地方吐出一堆花瓣“真有点想不通,她会选择他,他可是给她伤害最深的,我现在看到她的样子都有点失望,你说她这样全心全意地为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值得吗?”

    他的眼睛看向我,手指搭在杯身上,不住的摩擦,上下左右的摩擦,水蒸气不断地从杯子圆形的口里冒出来,呈波浪形往上飘,飘到他胸部平行的位置弥散进空气.

    “林叶,你是没有见当时的场景,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打扮的造型,完全不像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该有的样子,她穿的是一件陈旧的格子布裙,头发都剪了,剪得短短的,耳朵上曾经戴着的琉璃耳环都没有了,只是简简单单的耳钉,她脸上连一点颜色都没有,满脸的苍白,只请我吃了一顿饭,还是个小餐馆,完全不像我曾经见到的样子,她完全被那个男人害了。”齐阳洋说的激动,他的手指陷进杯身,把纸杯挤压的变形。

    “可能她有孩子了吧,况且那个男人也没什么钱,家里还有个病人,每个月都需要高昂的费用。诗龄姐还哪有钱去打扮自己。”

    “这就是我最理解不了的,她为什么要选择那个人呢?”齐阳洋抬起头,眼神直逼向我。

    我透过那个深邃的眼神洞察到他此时此刻一定想,如果诗龄姐等着他,结果一定不一样,他现在不是太有钱,但绝对可以让她每天都光彩照人的出门,而且他有信心,将来的某一天,他可以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较高的薪金、较高的生活水平,他可以随便把一张卡递给她,他可以让她活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生活不必像现在一样颠沛流离,带着空洞的苟且。

    “大概是和那件事有关吧,诗龄姐或许是为刘铭晟偿还他的债务.”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似乎我是在为刘铭晟感到惭愧,所有的风携带着冬日的霜湿沾满我的头发,把我拉扯到深无止境的大海,所有的头发都开始漂泊,它们尝试脱离我的头皮,只因为它们感到无地自容。

    齐阳洋的眼光一定像刀子一样划过空气,他把刀刃向我,阳光集聚在刃口,发出坚硬的光芒。

    我低着头,把身体缩进一个自己觉得安全的阴影里,这个阴影寒冷的如此熟悉,令我想到小时候卧室的窗帘,它被风鼓起的帘裾,在昏暗的光线里划出漫长曲折的线条,在我颤抖的身体前随意舔着我的侧脸,我的脊背张开,所有的脊柱关节都对着墙角冰冷的空气,我颤抖着哭泣,声音细微如蚊虫,在渐渐降落的夜幕里这点声音很快在窗户的缝隙里淹没,最后呼呼的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把帘裾吹起,抹过我的皮肤,擦着我的泪水,把泪水都沾满它的布料的毛孔隙,我的脸部麻木,妈妈突然揭开窗帘,把我抱起来“叶叶怎么了,怎么哭了,妈妈在这儿呢,不怕,不怕,不用怕的,妈妈一直在呢.”我的双手拉紧她接近脖颈的脊背上覆盖的衣服,牙齿咬着她的肩膀呜呜咽咽的哭泣,哭声一点一点断裂,在她温柔的安慰里断裂成可以细数的岁月,我的手可以自然地抓着她的衣服,好像抓着我的生命一样,它有温度、有光、有美好。

    “林叶,其实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觉得不怨刘铭晟,就算我最难受的时候也没抱怨过刘铭晟。”

    “那慕晓晓呢?她呢?她又有什么错呢?”我仍是低着头,光线从桌沿擦下来,在我的手掌开出花来,所有的花瓣都带着秋天叶子的腐木味道,深深地从我的每一道掌纹里渗透进去,这种腐木的味道就流进了我的血管,把我的的身体充盈成腐木的味道,经过阳光的暴晒,腐木逐渐干燥,露出它的干瘪。

    “她犯得是原罪,无可饶恕。”我听到齐阳洋说,这句话铿锵有力,带着刀刃刃口光的坚硬,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到每一个字累在一起的啃啃哧哧的声响,巨大而残酷。

    慕晓晓啊慕晓晓,大概你从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排斥到如此,不过你似乎不在意齐阳洋怎么看你,你在乎的是另一个人,所以你曾在齐阳洋面前张牙舞爪地说“我没错,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会像我一样地做。”

    你犯得是原罪,真的是这样吗,原罪不应该是给刘铭晟的吗,他才是所有祸事的开端,他是齐阳洋和刘师龄爱情的埋葬者,他也是我爱情的埋葬者,因为一想到他我就会心痛。

    齐阳洋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原谅他,我是该感到幸还是不幸呢?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仍旧得在这明晃晃的世界里砥砺前行,仍旧要学会怎么脱离刘铭晟生活。

    “其实,如果你可以仔细想想,刘铭晟做错什么了呢?自始至终他什么都没做错,做错的是慕晓晓。”齐阳洋又加了一句,我感到了大脑的哄热与膨胀,无数嗡嗡的叫声充斥着大脑,爬满我的每一个脑回路,我终于感到奔溃和无奈。

    那件事情如何算呢,从哪一天算呢,从生命开头的虚无算起都不为过,但真正开始错了的时候其实是打架,刘铭晟和我曾津津乐道的那场打架事件。

    打架不是错的,又可能是错的,我现在也不清楚了,如果打架是错的,那错误就依旧是慕晓晓承担,但如果打架不是错的,那错误可以由慕晓晓的妈妈来承担,这样我的心里就会得到一点宽慰,起码它和慕晓晓没有了直接的关联,而变为一种间接的关联。

    那一晚后,我和刘铭晟在一起了,我才高二,但我们却有了很多关于未来的幻想和打算。慕晓晓住院的第二天早晨,慕晓晓的妈妈报警,警方很快抓到了打我们的那个男人,他被刑事拘留,可是慕晓晓的妈妈不是省油的灯,她把那个人告上了法院,要求经济赔偿以及刑罚加重。

    刘诗龄找到慕晓晓,她坐到满是浓烈的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晓晓,出庭的时候可以告诉他们这次暴力对你的心理伤害并没有律师称述的那么严重吗?”

    慕晓晓的头盯着窗外的树枝,叶子是枯黄的一片、两片,以孤独的姿态盘踞在指头,树枝干裂的皮吐向空气,在空气里暴露自己的□□和层次不齐、交错纵横的血管,叶子的边缘裂开锯齿状的纹路,每一个锯齿都恰当其分地插入空气的罅隙,风是从叶子和树枝连接的托开始据的,一下一下,不猛烈,但仍可听到每锯一下,叶子“咔嚓咔嚓”可怜的哀嚎,在慕晓晓看着她的十秒内,它颓然地凋落,在风里盘旋,最后孤独地挤入泥土,成为芳魂。

    “诗龄姐,我为什么不能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呢?”

    “他只有一个妹妹,他的妹妹如同他的生命,他的妹妹差点死了,他不应该握起拳头来向着伤害她妹妹的人打去吗?”

    “可他妹妹受伤了就应该去把别人打得半死吗?”慕晓晓的眼光转向室内,她的话语里带着凌冽,她似乎在宣发自己深藏的气愤,这气愤埋的深。

    “晓晓,他只是一时生气,我当然没说他这没错,他有错,但不应该像你妈妈说的那样应该赔偿那么多的钱还要做那么长时间的监狱。他对你心里的影响真的那么大吗,你自己想想,是你们的律师在夸大事实还是确有其事?”

    “他不也有律师吗,如果他不应该得到那样的惩罚,他的律师可以拿出证据来。”慕晓晓把眼光斜向窗外,又一片掉了,光秃秃的树枝暴露出来,像一个人的臂膀,伸向冰冷的空气,即便周身涂满阳光的温暖,依然孤独的冰冷。

    “他根本没有钱请好的律师,你们的律师是忆城数一数二的,而且他不占优势,一点证据都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呢?关你什么事儿呢?”

    “他得照顾他的妹妹,她妹妹有严重的抑郁症,我和刘铭晟去探望过了,整个人消瘦不堪,对着刘铭晟一直流眼泪,每一滴眼泪都带着沉甸甸的疼痛,她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可以说她根本离不开人,而她唯一的亲人只有他哥哥一个,他哥哥进去一天还好,时间如果再延长就危险了。”诗龄姐顿了一下,恢复了自己紧张的语气“况且,他们家很穷,连给他妹妹治病的钱都没有,根本无法支持巨大的资金赔偿,你就同情一下他们吧。”

    “这个世界上该让人同情的人多了去了,我也过得不幸福,谁来同情我呢?”慕晓晓突然嘴角咧开笑容,有晶莹的泪滴在她的眼眶里不断地荡漾,像大海的波浪,翻滚起来,又砸下去,反反复复,折腾得整个空气动荡不安,她的泪水始终掉不下来,就藏在眼眶里,像她的灵魂一样,永远都藏在□□之下,她不告诉你她如何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折腾自己,她讨厌这个世界,她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有阳光,阳光以光年的速度附着在人饱满的皮肤上、卷曲的皱裂的树皮上、摇摇晃晃、跌跌宕宕、飘飘落落的叶子上、路面上一粒粒一颗颗光灿灿的沥青石子上……可就是照不到她的生活里,她没日没夜的欢笑,对每一个路人咧嘴笑,对每一个漂浮的粒子咧嘴笑,只是希望自己被安慰、被拥抱、被爱,可是没有人那样对她,她是被丢弃的残渣,她的身体是被丢弃的残渣,从一开始她就是被丢弃的那个,曾经慕晓晓告诉我,她的爸爸丢弃她了,他把他自己的女人和女儿都丢弃了,只是为了所谓的名誉,他想保全自己的名誉,不想让人们说他对不起自己的妻子,所以他丢弃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去维持他自己的家庭,在慕晓晓所有的记忆里,妈妈总拉着她在隐蔽的黑色的屋子里生活,后来他打自己的妈妈,她的眼神抽搐,看到自己的妈妈抱着爸爸的腿哀嚎着请求不要被丢弃,她的妈妈扯过她,把她推到自己的爸爸面前,颤抖地说“你看啊,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看啊,她的头发、她的皮肤、她的眼睛…都是从你那儿来的。”她的妈妈摇晃她一下“说话呀,笑呀。”慕晓晓咧嘴一笑。

    她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无所谓,嘴角还带着笑,她把一个公仔扔到了白灰刷过的墙壁上,公仔掉下来,在床面上反弹几下,她说“林叶,真羡慕你,没有被任何人抛弃过,而我是自始至终就被抛弃的。没有人喜欢我,真可怜。”

    “晓晓……”师龄姐无奈的一声哀求,空气里不多的水分在反复的折叠,反复的弥散,消毒水的味道如同安眠药一样,让人的神经麻醉,每一根神经都软塌塌的趴在□□缝隙里,刘诗龄转过头看我,捏了捏我的手“林叶,你跟晓晓说说吧,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我凑到慕晓晓的跟前,看她的眼眸,她的眼眸伸向窗外的光明里,整颗眼珠都盛满光秃秃的树枝,树枝每一片卷起的皮都在她的眼眸里摇摇晃晃。

    “晓晓,我们的不幸是因为缺少爸爸,而他们的是爸爸妈妈都没有,更不幸的是他们的内心比我们的更脆弱,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推他们一把,让他们成为不幸的不幸呢?”

    慕晓晓挤了挤眼睛,原本晶莹滚动的泪珠雾湿眼眶,连摇摇晃晃的树枝都看不见了,只有大海一样的黑暗,看到波浪翻叠而起,扫过树枝的枝头,把所有光明的景致都淹没、都卷入黑魆魆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中“林叶,你有刘铭晟,你比我幸福多了,我才是那个最不幸的人,没有人要我,我爸爸不要我,我妈妈不爱我,连我喜欢的人也不要我了,他们有什么可怜的,最起码可以相依为命啊,最起码可以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豁出性命啊。”

    “晓晓…”我喊她的名字,喊进了她的耳朵里,却没喊进她的心里“我妈妈请的律师,你们去找她吧。”

    随后,事情没有如刘诗龄希望的那样发展,那个男人赔了八万元,还在监狱里蹲了三个月,三个月期间,他的妹妹,他挚爱的妹妹再次自杀,不过这次她选择的是被车撞,可惜再一次活了下来,身体残疾了,从此以后她的左腿失去了力量,终身坐在轮椅上。

    我的心脏一紧,无法快速从回忆里抽出来,感觉自己的一寸寸皮肤都夹在那段回忆里,被记忆的血腥夹着蹂躏着。我捏着自己的手,使劲儿一抠,在手背上留下了青色的瘀痕,心脏一抽,才是自己醒过来,才是疼痛慢慢退去,剩下现实手背上真正存在的此时此刻的疼痛。

    “她妈妈的错,是慕晓晓妈妈的错,她不应该积累罪过的,如果没有那个罪过,就不会有惩罚,那诗龄姐就不会去赎罪。”我的手抓着桌沿,光从玻璃外跑进来,包围着我的指头。

    “你怎么了?”齐阳洋看着我的眼睛,他摇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以低着头的姿势喎着眼睛看我“你没事儿吧。”我一顿,心脏哐哐的跳动,我是在急于摆脱什么吗?为什么会这么极力地为慕晓晓和刘铭晟脱罪,大概是他们都是我爱的人,我希望他们都能够安好,他们都可以摆脱这尘世的伤害。

    “事情都过去了,其实我们都该忘记了。”齐阳洋说。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