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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元遥不自觉扣住袖口,指尖略微发白,语气尽可能寻常:

    “一直没来得及商量,和离一事,若是提早,恐怕也得过完年,出了正月,我便将签好的和离书交至宗正寺。”

    满打满算,到明年二月,两人成亲差不多也只有半年,比元遥最初提出的一年之约,少了一半时日。

    但当初提出一年,只是保守的说法。

    既然段淮先提了出来,和离这事能尽早提上日程,早些分开,对二人都好。

    他不用再被禁锢在京内,她行事也无需再有遮掩。

    段淮随手将盛着枣泥卷的瓷盘往她跟前推了推,平淡道:“听你安排。”

    看他这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元遥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她另起话头:“今后有什么打算?”

    段淮抬起眼皮,目光流转,只停在她脸上一瞬,漫不经心落在别处:

    “还没想好,也许留下,也许回北境,也许去四处游历。”

    他顿了下,神情未有变化,又道:

    “……你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元遥觉得他这话问得小心。

    并未深思于此,她有片刻的思虑,轻声作答:“还同先前一样,安安静静过日子。”

    也不算违心,这确实是她的心愿。守着住习惯的院落,冬日观雪、春季赏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安适如常地度过余生。

    是心愿,也是奢望。

    元遥与元听夏不同,她从不是什么壮志凌云、野心勃勃之人,十五岁以前的她,不会想到现在过得是这样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日子。

    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与段淮会走到这一步。

    那时的她,若说对来日有何盼念,无非就是承欢父皇膝下,三两好友环绕,良人常伴身侧。

    但如今,皆如镜花水月,空空一场。

    “挺好。”段淮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而后蓦地道:

    “今后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他眉头一挑,变回了平日随意散漫的模样,话里却正经不少:

    “别这副表情,无缘夫妻,朋友还有得做,自小的情谊总不是假的。”

    —————

    年关似白驹,转眼到了除夕那日。

    不等宫宴,元遥和段淮白日就被叫进宫里,元青弘年纪越大越喜欢这些表面功夫。

    好像只要皇家这些人假模假样地聚在一起,营造出其乐融融的假象,就能遮掩住内里的明争暗斗、腐烂不堪。

    离晚宴还早,众人皆是三群两伙地凑在一起消磨时候。

    段淮被元长岭几人叫走去演武场射箭,元遥则被拉着到凉台上观看比试。

    “真不懂这些男人,这冰天雪地的,拉弓都费劲,比试什么,有什么意思?”兰心磕着瓜子,撇嘴抱怨着。

    她生得温婉恬雅,一开口却是不同长相的大大咧咧。

    “说什么没意思,你不也看得挺起劲?”

    说话的女子名为郭蓁。母家为云州郭氏,行为举止尽是世家风姿。

    两人都是元青弘的妃嫔。

    郭蓁话里虽在斥责对方,但元遥却是知道,这两人关系好得不行。

    “你懂什么,平日在宫里猫都瞧不见只公的,这好不容易来这么多人,我不得新鲜新鲜。”兰心依旧口无遮拦,好在一旁也没别人。

    “话里没个把门的,小心掉脑袋。”若不是贵女的礼数约束着,郭蓁就差上去捂她的嘴了。

    “这里面这么多爷们,就属那段驸马最为俊朗,我来京城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男子。再有这领兵打仗跟养尊处优的,就是不一样,身板子瞧着就硬朗。”

    元遥原本还在剥杏仁,听她提到段淮,骤然抬头,也望向武场上的众人。

    恰逢段淮上场,只见他干脆地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弓,双臂用力,拉了几下,试过手感,他从箭筒抽出一只白羽箭,抽至半路,动作忽然一停。

    元遥远远看去,他与元策阳说了些什么,随后将那支箭搁到一旁,重新又抽一支。

    “那箭怎么了?”兰心不由发问。

    郭蓁自幼在深闺,亦是不解。

    “大抵是箭羽不够平整锋利,有碍箭速。”

    “到底有个将军夫君,懂得就是比我们多,这些都是你那驸马教你的?”兰心夸赞地递给元遥一把瓜子。

    元遥笑笑,目光再次投到演武场。

    宗学院无论男女都要学骑射。

    倡导女子上学堂、学六艺,是元遥父皇在位时才有的说法。

    然而老旧观念根深蒂固,许多富贵人家的女儿仍是只在闺中念《女训》、学《女诫》,而那些出身贫苦的女孩,怕是都没有读书习字的机会,就早早被父母嫁了出去。

    利刃骤然划破长空,刹那之间,箭矢穿靶心而过,直射到宫墙上。

    “好!”兰心比场内的众人先发出惊呼。

    段淮显然听见了这声好,下意识看向她们这处。

    元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视线,须臾之间,她侧过头,装作没在看他的模样。

    那么远,他应当看不见。

    “殿下,咱们女人家私下说,”兰心忽地凑向元遥耳边,“那驸马那般精壮有力,你们夫妻在榻上那点事,应当挺快活的吧?”

    元遥耳根一瞬发热起来,她强装镇定:

    “这等私密的事,不好在此处言说……”

    郭蓁只听得几个字就知兰心又在荤言荤语,赶忙拉开她。

    元遥感激地看向郭蓁,松了口气。

    这两人与元遥年纪相仿,都是两年前入的宫,也是某次宫宴,三人席位离得相近,聊着聊着也就熟了起来。

    后来元遥每回进宫,闲着的时候总是跟这两人待在一起。

    大概是怕驳了别人的兴致,段淮总共只射了两箭,便不再上场。

    元遥也没多耽误时候,估摸着在晚宴前一个时辰,同那二人分别,回了住处。

    她前脚进门,段淮后脚没多久也到了。

    “我以为住在倚兰轩。”

    段淮身边没跟着人,看来是去错地方了。

    二人一进宫,还没来得及去房里落脚,他就被元长岭那几人拉走去了武场。且这是二人重逢以来头一回留宿宫里,所以他并不知倚兰轩早已不是元遥的住处。

    “抱歉,是我的疏忽。”她应当派人跟着他才是。

    此处偏僻,原先住的都是犯了错的嫔妃,父皇在位时后宫无妃,便也都闲置了。

    后来元歆月占了倚兰轩,至于其他宫殿,杨皇后说,得为日后选秀进宫的新人留着,装模作样思虑再三,最后让元遥搬来了这处废置院落。

    段淮环顾四周,仔细打量了这座不及倚兰轩一半大小的院子,并未多言。

    随二人进宫的下人已经将屋里打扫了个干净,元遥招呼段淮进屋歇息。

    二人刚要往里走,从大门处突然闯进了个小小的黑影。

    是只小黑狗。

    小黑狗兴高采烈地围着段淮跑跳,后者则配合地蹲下身,摸小狗背上的皮毛。

    “方才在路上遇到的,喂了它点吃食,竟然追到这来了。”

    宫里猫猫狗狗倒是不少,但这只,元遥瞅着,总觉得有些像……元宝。

    “你看它像不像元宝?”段淮问出了她心中所想,元遥应声点头,紧接着听他又道:

    “之前一直没问你……元宝它已经不在了?”

    元遥动作滞了滞,掌心微颤:

    “嗯,不在了。”

    段淮慢慢止抚摸小狗的动作,小黑狗见状以为要让它翻面,咕噜一下将软软肚子送到段淮手边。

    段淮只得又给它挠肚子。

    “猫狗的寿命不比人,能活够十来年,就算有福气。”

    他这话显然是想安慰她。

    元遥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她自是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可这时不知为何,她不想瞒他:

    “并非如此……是有一年行宫起火,元宝死在了那场火里。”

    段淮似是没想过是这样的答案,见他沉默着,元遥不自觉吞咽了下。

    重逢以来,她从没主动提起过元宝的事,她没脸跟他说,元宝因她而死。

    “抱歉。”他道。

    元遥摇头,却听他又道:

    “那你呢,那场火,可有受伤?”

    元遥有一瞬的局促,微不可察侧了侧身,小声否认:“没有。”

    怕段淮追问,元遥不顾自不自然,生硬地同他说起了其他的事。

    段淮只盯着她看了一会,也就顺着她说了下去。

    屋里虽被禾儿带着人打扫得干净,也点上了熏香,可常年无人居住,不可避免地弥漫着淡淡的尘土气息。

    元遥刚进屋还不显,待得时间久了,就觉着冷。

    宫里靠地龙与火墙取暖,比起寻常人家的炉子暖和许多。

    可元遥这院子偏僻,底下只通着一根火道,且未置火墙,屋里怎么着都是凉飕飕的。

    还记得刚搬来的第一个冬天,在杨皇后的授意下,内务司克扣煤炭,仅三个月不到,她便生了许多几回病。

    段淮像是也察觉到了凉意,起身去检查门窗,看着他的背影,元遥深吸了口气,忽然道:

    “委屈你了。”

    与她成亲非但没捞着半点好处,还不是受伤就是挨冻,总之净是些受罪的事。

    听见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段淮转过身,顺势靠上窗沿,手肘向后撑着,扬了扬眉:

    “说什么呢?”

    元遥一双眸子歉疚地直望着他,认真道:

    “委屈你,跟着我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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