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快要入夏了,最近的雨水就没歇过,让我发愁的是,大叔生病了。他因为在牢里挨了很多刑,落下了伤病,一下雨所有关节就开始疼痛,而且现在愈发严重,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大雨铺天盖地地浇了半个月,我们在半夜常常听到大叔因为疼痛忍不住发出的呻@吟。

    手里的钱都快花完了,可是大夫说,重症得下猛药,要买点名贵的药材试试才行。我坐在门槛上望着雨发愁,手里忽然被塞了样冰凉的东西,我低头看去,是那把金梳。

    “走,八姐,我们去当铺,现在轮到我们换钱给大叔看病了。”令绩握住我的手。

    我抚摸着金梳上的宝石,忐忑地说:“这是你母亲的,可以吗?”

    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想不想在这里,不在于有什么东西。”

    我们当了五十吊钱,给大叔开了药,虽然外面还是阴雨连绵,但是他可见了一天天变好了。

    一天正午,令绩在屋外砍柴,我在屋里准备午饭,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湍急的水流从门口、窗户瞬间涌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吞没进波涛之中,房子被冲垮了,我被水流裹挟着到处飘,本该是山林、村庄、田野的地方,已是连成一片的浑浊汪洋,是雨水太多,上游的河水决堤了!

    “令绩!阿爸!”污水灌到我的口鼻,让我呛了好久,喊不出任何话。还好我有一点水性,现在还不至于变成水鬼。这个地方一片汪洋,除了污浊的洪水就是灰蓝色的天,让我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在水里扑腾了很久,体力都快没了,水面上飘过淹死的牛羊尸体,更让我感到绝望,忽然虚空中传来了令绩的声音。

    “八姐,来这里!快过来!”

    高处有一长段粗壮的树杈立在水面上,上面有个不断对我摇晃的人形小黑点,那是令绩。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令绩游过去,他伸出手,一把把把我拉到树上,我惊魂未定,靠着树枝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那几下游的,把我累坏了。

    令绩紧紧抓住我的湿漉漉手不放:“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头发上沾满了黄泥和草叶,身上的衣服黑黄黑黄的。

    “阿爸呢?有没有看到阿爸。”

    面对我的询问,他落寞地垂下头。“我不知道,我在这棵树上呆了很久,只看到你一个人。”

    我和令绩在树上呆了两天两夜,困了就抓着树枝眯一会儿,不敢睡太死,不然掉下去被水冲走就全完了。两天后,水慢慢退去,露出了黑黄色的泥土。我们从树干下滑下来,双脚踩在泥泞的土地上,茫然四望,又累又饿。

    我们茫无目的地到处走,一路上遇到了很多死去的人,我见到衣服像大叔的,就会大着胆子走近去看一看,但都不是,忽然,我想起什么,忍着味道在死者潮湿腥臭的衣物间翻找,我在他袖子里翻到了十几个铜板。

    令绩震惊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淡淡地说:“他们死了,也用不到了,我们要活下去。”

    他低头嗯了一声,后面再遇到死人,他翻得比我都快,七八回,我们手里攒了三十多个铜板,直到……我们发现了大叔的尸体,我们心里的火焰一下子就被一盆凉水浇灭了。我们蹲在大叔身边,发呆发了很久,我嗷地一声哭了出来,和令绩抱在了一起。

    他的拥抱潮湿而温暖,但却让我感到安心。我们用树枝在地上掘了一个很深的坑,太浅了会被野狗刨出来,我们把大叔放进去,堆了一个很圆的坟包。

    “小十九,给咱阿爸磕个头吧。”

    我和令绩跪在地上,给大叔磕了三个头,我的胸口很闷很难受。在宫里三年,我对我亲生的父皇也没有任何感情,和大叔生活的这半年,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金色阳光静静照在大叔简陋的坟茔上,天空彻底放晴了,这一次,大叔不会再痛得睡不着了。

    我们对坟包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我们得去找吃的。

    我们一直走啊走,一路上到处是和我们一样的灾民,我们跟着饥荒的人流慢慢走,走到了隔壁没有受灾的青云郡。

    青云郡繁荣的大街上,现在挤满了蓬头垢面、饥肠辘辘的人,有的灾民饿得坐在地上节省力气,有的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了半碗冷饭,低着头自顾自地大口吃着,生怕被其他人抢去。

    我们拿出四个铜板,买了两个肉包子,不顾路人嫌弃的目光,蹲在大街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我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水。

    “八姐,再买两个吧,没吃饱。”令绩站起身,眼睛盯着前面摊子上冒腾腾热气的包子笼,咽了一下口水。

    “不行!”我捂着小钱袋,严肃地说,“太傅教过我们,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们现在一点进账都没有,你看现在街上这么多乞丐,都是从我们瓦玉郡来的灾民,就是要饭,我们都不一定争得过他们,一顿都吃了,明天怎么办嘛。”

    “嗯,八姐说得在理。”令绩乖巧地点点头。

    有好心的路人告诉我们,城东两里远的尓美寺有善人在寺门口支了粥棚,让我们快去。我拉着令绩脚步飞快,朝尓美寺走去。

    到了地方,我们都傻眼了,有两口锅在煮着稀粥,但是排在我们前面的灾民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因此每个人都只能打到一小碗。我们拿着破碗,挤在勉强维持着秩序的人群中,臭烘烘又热得要命,排了快一个时辰,眼看还有十几个人就要到我们了。我前面的人群忽然叫嚷了起来,我和令绩个子矮被人墙挡住,看不到前面发生什么。人群一哄而散,我们才发现是粥发完了。

    令绩很沮丧地低着小脑袋叹气,我为了让他高兴点,我说:“没事,不要难过啦,我们拿两个铜板去买一个大肉包子,一人一半好嘛。”

    令绩听了,立马支棱起脑袋,期待地拍手。我伸手想摸摸袖子里的小钱包,一下子慌了,摸来摸去我都没有摸到,我头皮发麻窘迫地看着他,低声说:“小钱包,好像没有了……”

    我们在附近地面上找了三四遍,都没有看到,我知道没有希望了,我自责地掉下了眼泪。

    令绩用手指给我擦眼泪,他温柔地说:“我也没有那么饿,没事的,八姐。”

    “呜呜呜,我没用!”

    他很认真地说:“八姐不是没用,只是不小心嘛,谁都会不小心的。别哭了,哭了钱包也不会回来了。”

    他真的好温暖啊,我看着微笑着安慰我的令绩,生出了一股家人的归属感,那是昔日在锦衣玉食的皇宫从不曾拥有过的。

    “早知道,那会你说再买两个包子,我就买了,好歹也能进到我们肚子里去嘛。”我呜咽着说。

    他被我逗笑了,握住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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