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二)

    尽管自问她也有满腹委屈,可她并不打算替自己开罪。露执吸了口气,索性把心头积压的话都倒出来。

    她从未践行过的,新婚之夜所许下的那句“同心同德”,六年和陆拂互诉相思之苦的书信,连同那碗一早备下的避子药汤。

    露执一面说完,忐忑着去分辨谢屏的神色,试图凭此猜测他内心的想法。

    只可惜隔得太远,终究徒劳。

    那日阿爹把谢屏的意思同她讲了,露执这才醒悟起来。

    对于陆拂,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剑杀之;但对于自己,他却选择耐住性子步步设局,利用权势威压迫使阿爹就范。一旦她为了保全全家性命答应入侯府,在外人眼里,却一定会变成吏书府嫡娘子舍不下都城的荣华富贵,为了留在宣毅侯府甘为妾室。

    到那时,都城万户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汇成骤浪,会拍碎她一身攀高结贵的轻贱骨头。

    露执孤身来驿馆前,想了又想,现下坦诚相告,主动依顺到他身边俯首谢罪,或许能博得他一点恻隐,那便足以保全她的族亲,以及身后那个摇摇将倾的邱氏门楣。

    微雨濯洗天光,四面檐角下涌动着淙淙的水声。

    隔着道道细密雨帘,谢屏安静听完她迟来的道歉,没有插话。

    他终于走下台阶,来到她近前。

    他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意外的神色,只是注视着她,“是了,我早该想到的。”瞥见露执被淋湿的半边肩袖,手中的伞不由自主向她倾斜几分,又兀地滞住,迅捷地转回。

    谢屏骤然攥紧了伞柄。

    原来他这位恪守妇道的嫡妻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撞破了她的秘密,她也知道,他发现了那些言辞缱绻的书信。

    她知道他的不满,他的恨意,她什么都知道,那时却毫不在乎。

    胸膛无声迫近,谢屏垂眸将目光落在她秀挺的鼻梁上,开口带着戏谑:“那我如今,是该称你为邱娘子,还是谢夫人呢?”

    露执前世做了宣毅侯府六年的谢夫人,对这个称谓毫不陌生,可时至今日再从谢屏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她惟觉窘迫。

    “抑或是——”

    谢屏哂然勾唇,“蕴蕴。对。我该和陆二公子一样,叫你蕴蕴才是。”

    他当面把“陆二公子”四个字咬的极重。

    露执肩膀一颤,心中未免发虚,“小侯爷,我……”

    谢屏打断她的话,“你来自投罗网,就不怕我会杀了你?”

    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露执的眼睛看着地面,轻声道:“总是我欠你的。”

    “好。”谢屏点点头,“你既然也认为从前亏欠于我,便在此自裁谢罪罢。”

    “此后,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我也不会再为难你身边的人。”

    他说完这句,突的有些后悔。

    出乎他的意料,露执沉默了几秒后,竟然答应了。

    她抽出备好的匕首,袖间寒光一闪,旋即刀刃向内比在了颈侧。

    脸上看不出半点惧色,只剩下解脱之际的坦然,“还望小侯爷说话算数。”

    谢屏以为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软,这才做戏一般地卑躬屈膝,没想到她早已经准备好要自尽。

    谢屏神色微变,一把扳住刀柄迫使露执吃痛松了手,却因裹挟的力道太大使她趔趄了几步摔倒在泥泞之中。

    “你休想这么痛快的死。”谢屏与她拉开几步距离,努力镇定道。

    露执死死拽住他的袖角,“那你要怎样才肯消气,怎样才能放下?”她软声哀求着,“命也好,旁的也罢,你统统都拿去,我不在意的,我真的不在意的。”

    谢屏居高临下地讥讽她:“你别太高看自己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纳妾,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如今我既对你无一丝情意,”他微微俯下身望着露执,话中刻意嘲弄的意味愈烈,“更谈不上什么消不消气。”

    恨之切是因为爱之深,他的骄傲和自尊,绝不允许自己在邱露执面前失态,更不允许他表露出有迹可循的恨意。

    “可是……”露执膝行几步又想置辩,谢屏却不愿再露出破绽,“没有什么可是。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我之间,更没有什么亏欠一说,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邱露执,你明不明白?”谢屏的目光似乎钢刀一般明晃晃地扎进她的心里,他慢慢掰开露执的手指,脱离了她的桎梏后直起身,踏上一级又一级冗长的石阶。

    他不敢回头。

    *

    午时,客房外落雨正酣,没有丝毫收煞的态势。谢小虎复命而归,抖了抖衣靴上的尘泥,迈进内室,奇道:“小侯爷,邱娘子怎么来了,还在门外跪着?”

    谢屏面上云淡风轻:“她乐意跪着是她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谢小虎哦了一声,好死不死地又提醒了句:“小侯爷,您的书似乎拿倒了。”

    “……我就喜欢倒着看,你有没有事?没事出去。”

    谢小虎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怀里有封宣毅侯的家信没有呈禀,连忙上前,沉声言道:“家中主君似是已经知道小侯爷擅离职守,现下派了人来,要您速速回京。”

    谢屏皱起了眉,沉默半晌,只落下八个字:“我不回去,把信烧了。”

    过了半刻钟,谢屏翻一页书,若无其事的抬头:“谢小虎,去看看她还在不在那里,别让她发现。”

    “是。”

    片刻间人影闪动,谢小虎跑了回来,“回小侯爷,邱娘子还在那里跪着。”

    又过了一刻钟,谢屏道:“再去看看。”

    谢小虎离去再折返,耐着性子回道:“邱娘子还在那儿呢。”

    又过了半个时辰,谢屏发话:“再去看看。”

    谢小虎敷衍了事:“还在。”

    再过了半个时辰,谢屏头也不抬,“再去看看。”

    谢小虎言简意赅:“在。”

    眼见着自家小侯爷终于合上了书,第一件事就是起身踱到窗边张望,口中还不知念叨着什么。

    “这都过午了,属下去后厨替小侯爷传膳吧。”谢屏今日行径实在匪夷所思,谢小虎不敢多言,斟酌半日才憋出一句。

    “不必。”谢屏仍旧看着窗外,挥了挥袖子,“我一会去外头的食阁,客栈里冷食冷饭的有什么稀罕。”

    谢小虎也不知他在看什么,跟邱娘子隔那么老远,能辨清个帽帘都难。

    “你先下去罢,把燕都来的人打发走。”谢屏拿起书案上的伞,顿了顿,看向角落里竖着的另一柄。

    他只想拿一柄伞。

    待谢小虎退下,谢屏走到角落将其拿起,才发现这柄伞略大些,堪堪能容纳两人。

    谢屏踏出门撑开大伞,心中微觉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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