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

    辰时,云锦书从太极殿下值,捏拳松泛着有些疲软的手臂,拖着步子往尚寝局的方向。

    六局二十四司每晚都会留下一人值守,以便主子们会有不时之需,昨夜尚寝局恰好就轮到了她。

    其他殿阁倒是好应付,偏就是蓬莱殿多了位五皇子,什么物件儿都得重新置办,半点马虎不得。

    昨夜她去时,德妃正好携着五皇子去了乾德殿,云锦书原定的试探也只好作罢。

    昨夜长明殿也没去,留下那些东西,也不知豫王睡得好不好。

    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云锦书绕过拐角,差点撞上一人。

    锦书恍眼一瞧,当即福身道:“尚仪大人。”

    胡尚仪面色焦急,也不计较差点被撞上,见到她仿佛松了口气:“云司灯不必多礼。我这里正好有件紧要差事,你得空否?”

    锦书这才瞧见胡尚仪背后跟着几名女史,各个手捧笔墨纸砚,还有小黄门端着崭新的案几。

    见她疑惑,胡尚仪便捡了几句说给她听,听得云锦书眼角发抽,大为心惊。

    那开国公世子爷竟然和讲学师傅闹了起来,其他皇子公主被吓了一跳,还是裴少煊看不过去出面调停。

    谁知这世子爷不依不饶将矛头对准了裴少煊,两人大打出手,就连尚书房的笔墨都没被幸免。

    这会子正值下朝,按照常例圣上都会去尚书房看一眼。若被圣上看见那堆狼藉,尚仪局只怕人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胡尚仪:“贵妃娘娘那儿还等着我去述职,实在是耽搁不起啊...”

    云锦书不疑有他,胡尚仪见状大喜,将女史通通派给了她,力求在圣上到达尚书房之前将那处收拾干净。

    点了点女史手中的笔墨,锦书心下了然,公事公办道:“跟我来吧。”

    *

    尚书房。

    裴少煊抬指将下颚的墨渍擦拭干净,狭长的凤眸泄出一丝讥讽:“高锦,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高锦七手八脚地扒下头顶的字画,嘴里塞满宣纸无法出声。只一双眼狠狠瞪着裴少煊,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似的。

    随侍的奴才连忙上去将他扶起,又扯掉他口中的纸张,高锦喘口气,指着裴少煊大骂:“裴少煊,我姑母是贵妃,你个破落户有什么本事在我面前显摆!当心我回了姨母,让你们裴家被诛九族!”

    眼见二人又要动手,众人七嘴八舌上去劝架,吴宗麟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止不住地痛喊大颂危矣。

    李景晏站在尚书房外,里头的动静听得他有些郁躁,今晨他头疼欲裂原已让人向师傅告了假,谁知追影却给他送来了这个消息

    他原是不想掺和,高锦此人本就是纨绔,在宫中闹出这个动静本就是自己作死。

    但他不能让裴少煊也被拖入这摊浑水,因此李景晏顾不得头疼,连忙从长明殿赶到了此处。

    思索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景晏回首,对上云锦书那双澄澈的眼。

    不止是她,她身后还跟着许多女史,想必是听到动静前来收拾残局的。

    “陛下在后面。”

    丢下这句话,云锦书便领着女史拾阶而上,李景晏若有所思,须臾便循着她的方向而去。

    吴宗麟痛心疾首看着二人,怒喝道:“高斌大人好歹是国之栋梁,怎么生出的儿子是这副模样,可见家门不幸!”

    高锦被彻底激怒,眼见周围能砸的东西寥寥无几,盛怒之下竟抄起桌案上摆着的茶盏,直直冲着吴宗麟而去!

    那茶盏里是新添的水,若落到人身上必是会起泡的。

    吴宗麟来不及躲闪,一股大力便将他拖拽到旁边,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到了李景晏后背之上,灼烧的触感叫他一瞬间闷哼出声。

    “老师,您无事吧?”

    吴宗麟惊魂未定,抬眸便看见李景晏被烫得浑身发颤,却还不忘出声询问他。

    李景晏蹙紧眉心,如今虽已立秋但仍穿着夏衣。这会子布料被润湿贴在肌理之上,火辣辣的痛感叫人没法忽视。

    耳畔一阵喧嚣,李景晏来不及阻止裴少煊去找御医,尚书房门口却突然被众多人堵住。

    小黄门走到门口,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众人惊慌失措,定元帝身着朝服的明黄身影从外缓缓现身,身后似乎还有另外一道纤丽身影。

    淑妃随着定元帝跨入殿内,饶是再温瑾恭顺,望见此情景,眉目间都是对在场狼藉的疑惑。

    定元帝抬眼,面色不虞沉声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裴少煊侧眸瞥了眼面色苍白的罪魁祸首,刚要出声交待,李景晏眼疾手快将他拦下,黑沉的眸底尽是不赞成的情绪。

    李景晏略抬了抬下颚,裴少煊循着他的视线往旁看,正好看见吴宗麟宛如上朝启奏一般,对着定元帝象征性地行过礼数。

    “原来是吴卿,今日教学可还顺利?”

    吴宗麟拱拱手,朗声道:“臣多谢陛下抬爱,只是这讲学师傅一职,臣恐怕只能担任至今日。”

    “爱卿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放眼整个大颂,多少读书人苦熬寒窗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吴宗麟乃是新科状元,连中三元,定元帝选他作为讲学师傅便是看中了他渊博的学识和稳重的人品。

    让他讲学本就是历练,吴宗麟是定元帝密定的太子内臣,只等立了太子便让他走马上任。

    吴宗麟:“臣只是一介读书人,生平只想做好学问、为主君排忧解难。但不曾想,臣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便被殴打斥骂,极尽羞辱,实在是有辱斯文!”

    定元帝素来知道这群文臣,各个将自己的气节看得比命还要重。吴宗麟被当众辱骂殴打,于他而言更是有悖尊师重道的道理。

    尚书房一阵诡秘的沉寂,一两声低呼在此显得格外清晰。

    淑妃眼神一挪,看见李景晏过于苍白的脸色,目露关切道:“豫王,你可还好?”

    定元帝的视线随着淑妃话语看向李景晏,他扯出一丝虚弱的笑意,唇瓣翕动正欲回话。

    然吴宗麟见状,言辞愈发激烈:“方才开国公世子意图将热茶泼到微臣身上,若不是豫王殿下,臣只怕是没命直面天颜了!”

    开国公世子,定元帝记得清楚,贵妃特意求了恩典让他内侄入宫伴读,原以为是个安分的。

    豫王再不得宠那也是皇子,更何况高锦的目标本就不是他,他是为了保护吴宗麟而受的伤。

    高锦浑身一震,猛然下跪哀嚎:“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身躯一扭,高锦扒上李景泽的衣袍:“表弟,表弟,你帮帮我,你快给陛下说啊!”

    李景泽看完了整场闹剧,早知这个表哥不是让人省心的。母妃非要让他进宫,今日若开罪父皇,只怕他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

    思索片刻,李景泽拱手请罪:“父皇恕罪,表哥性子向来如此,您念在母妃的面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李景晏冷眼旁观,忽而递了记眼神给裴少煊。

    他处在此事漩涡中心不便开口,更何况他现在还是受害者的身份,有些话别人说更为合适。

    裴少煊心领神会,朗声提议道:“陛下,无论什么缘由,高世子动手伤人差点铸成大祸都是事实。微臣以为此事不能就此揭过,吴大人乃是朝廷肱骨,若处理不当,只怕会伤了他的心。”

    定元帝黑沉的瞳孔宛如一汪幽静的深潭,沉吟片刻,淡声下令:“楚王,把高世子带回乾德殿严加看管,若再胡闹,朕决不轻饶。”

    说罢,他柔下眼色,开解道:“吴爱卿,这朝廷上下没有谁会比你的学识更为渊博,想必讲学师傅一职,还得由你来担任。”

    二人齐声道:“是。”

    李景晏料到情况会是如此,高氏是定元帝一手提拔。目的就是想分散世家大族在朝中的影响力,轻易不会撼动。

    高锦和吴宗麟只是口角之争,说到底并未伤到人。李景晏本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就算受了委屈也只得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定元帝顾及朝中政务,交代几句便于离开。

    淑妃思索片刻,细声劝阻:“陛下,豫王殿下受伤,还是让御医去长明殿瞧瞧吧。”

    定元帝侧眸见李景晏面色依旧,难得出言关心道:“朕会派御医去为你疗伤,你好好养着。”

    裴少煊、吴宗麟都面露不虞,李景晏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含笑着应承了来自父亲久违的关心。

    定元帝一行人走后,李景泽便带着高锦灰溜溜地回了乾德殿。

    李景晏一直强撑着没有管烫伤,如今卸了力便感到痛得有些虚脱,裴少煊见状扶住他的胳膊,眉宇间都是关切。

    “豫王殿下,那世子太过跋扈!今日若不是您,只怕臣真的...”吴宗麟上前几步,眼底混杂着愧疚与在意。

    李景晏摇摇头,扯出宽慰的笑容:“大人不必在意,您是我的老师。作为学生,维护老师本就是理所当然。”

    裴少煊恨恨道:“别说了,再不去敷药,你的背还要不要了。”

    吴宗麟再三道谢之后便让他们二人回去上药,甫一走到门槛,裴少煊身旁的副官神色焦急,直直地朝着他们这边来。

    李景晏抽开自己的胳膊肘,让他回去上值,裴少煊面露犹豫,终是咬咬牙随着副官而去。

    李景晏沿着冗长的宫道慢步而行,稍一用力后背的伤便扯得他无法行走,只得停在原地稍缓片刻。

    胳膊肘一阵温热,鼻间忽而传来馨香清甜的气息。李景晏略一抬眸,恰好对上那双干净的鹿眸。

    云锦书知道他伤的重,见他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陛下对你也太苛刻了,儿子伤成这样也不闻不问。要不是我一直在门口,你今日就自己爬回长明殿吧。”

    本是要让人去尚书房收拾残局,但当时圣上在里头,谁敢进去造次。

    云锦书带着人守在门口,目睹了里面所有的事情。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云锦书才让人进去换掉里头全部的物件儿。

    只是她一直惦记着受伤的李景晏,出来之后打发了他们,她自己便循着李景晏离开的方向挨处寻找。

    李景晏垂下头,敛下沉寂的眼眸。声线不复此前的温润,平添了一股虚弱与黯然:“多谢...”

    他所有的狼狈,仿佛都被她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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