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

    兴许是为着时疫的惨淡,北疆这个年,过得并没有很热闹。

    宋吟秋好不容易处理完一段时间的公务,近几日官府也该休沐了。她寻思着今日沈知弈也无轮值,北疆与北狄休战,军务也不似从前那样多。她将军务的处理权交换了军营,现下倒没太多事可做。

    她近几日得了一桩喜事。时隔多日,前个儿北疆的大夫们终于是商定出了一张治疗时疫的药方来。宋吟秋虽未曾亲眼得见,但听说这方子治疗时疫的效果是极好的,一剂下去不说能让时疫完全好转,也至少能恢复到与普通的风寒症状程度相当。

    而如若只是普通风寒的发病程度,那倒也好治了。不说别的,单是吃些营养丰富的蛋肉瓜果,也能好得快些。

    宋吟秋得了方子,立刻令人抄录数份,马不停蹄地就将药方传至各府,并调数车药材不提。

    这样一来,时疫的蔓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日上报病死的人也少了。局面得到基本的控制,宋吟秋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在她接到皇帝的批复前,这些事京城中并不知晓。

    传令的差役大抵是因为没从她这儿收到好处,似乎也没在皇上跟前儿替她美言几句。不过宋吟秋本就不想张扬,若非今年冬季北疆急用兵马,她倒希望皇上将此处忘了也好。

    她其实还是生性向往自由。

    可是自由谁又不爱呢?她有时其实会想,像她这样的人,其实在哪儿都会是一样的吧?她在北疆会爱上清风肆意的草原,想必也会喜欢蜀中绵延起伏的群山。草原上的风带来春夏秋冬的讯息,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使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片土地?

    宋吟秋想到跑马,想到沈知弈说冬天的冰面太滑,春天再带她去交界处的草原。那里的天地一望无际,国界相接,牧民驱赶着牛羊,双方隔着好几十里地,却都不阻拦。狄人和汉人的小孩结成兄弟,他们清澈的眼里没有民族的仇怨,只有生命诞生之初的相连。

    过年的时候,若是赶上不下雪的日子,北疆还会有冰嬉。

    多么优美动人的文字!

    宋吟秋单凭这两个字,都能想象出冰面上飘舞的衣袖、翻飞的裙摆。这项活动并不起源于北疆的草原,她知道,但北疆的百姓总是心灵手巧、能歌善舞的,他们有不同于京城的文化,也不恪守所谓的男女大防。北疆的百姓是热情的,北疆的风是恣意潇洒的。宋吟秋听沈知弈讲北疆的风土人情,她会忘记他来自一个叫蜀中的地方。

    沈知弈。

    宋吟秋想去到他生长的地方。

    她或许在北疆的风吹拂之余,也会遐想蜀中的山水。她知道那里人杰地灵,更有一种奇异的生物叫做竹熊,憨态可掬,煞是可爱。她印象中的这个地方是模糊不清的,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起京城的清冷。

    但蜀中像是一场连绵不断的雨,每一滴都落在久经风霜的土地上。

    她说,沈知弈,我想去蜀中看看。

    她想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也想看一看,那个生于蜀中的自己。

    沈知弈说好。

    但他们明知此生很有可能不再有机会踏足蜀中半步。那个雪花无声飘落的晚上,宋吟秋在灯下坐了很久。她在风雪中等一个夜归之人,蘸墨的笔尖数次徘徊,却终究不知归所。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她欲问归期,却未有归期。

    烛影摇晃,拉出狭长的光影。她提笔未落,忽地被火光晃迷了眼。

    她抬头仓皇望向门口满身风雪的沈知弈,对方神色怔愣,扶着门框不知所措。

    那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呢?

    她怔怔地想,泪水终究未曾落下。

    她也曾听过巴山夜雨,十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女孩尚不知何为愁倦。她只依稀记起淅淅沥沥的雨季,风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她很期望这样阴雨不用下地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只可惜雨幕总是在深夜,白昼总是枯燥而漫长。

    连闲愁都称不上。

    那些漫长而曾丢失的岁月,一言以蔽之,或许不过是发生在蜀中的大梦一场。

    ——————

    使者携了战报,一并带回京城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方面龙颜大悦,但不出宋吟秋所料,一面又忌惮起宋吟秋来。

    使者的文报上呈到御书房时,吴羽权恰巧便在此与皇帝议事。他低头,余光悄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时间不知这报上内容是好是坏,约莫寻常的请安折子断然不会让皇上的脸色游移不定。

    “你拿去看看。”半晌,皇帝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

    吴羽权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他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早寻个由头退下了。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后悔药可吃,吴羽权上前几步,双手捧起了使者的呈报,起初还稍有喜悦之色,越到后来,却也惊疑起来。

    北疆现在主事的人是谁来着?

    不会是那个废物得远近闻名的与王世子吧?

    那么既然废物得远近闻名,在天子眼皮子以外做了好事立了功,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吴羽权好一会儿憋不出一个字来。他再次抬眼偷瞧皇帝的神色,却见他此时再度恢复了常有的沉默而威严的气度,叫人瞧不出半点差池。

    “你以为如何?”

    吴羽权心一横。

    “陛下,这是大喜的好事啊!”

    皇帝似乎有了点兴趣:“哦?”

    吴羽权只觉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皇帝真正满意的。北疆本就不被重视,这段时间以来朝廷用兵的重心也一直放在物产丰富的南蛮之地。岂料这南蛮之地打了好几个月,却依旧只占下几块不大的城池,而北疆却反而在苦寒磨人的环境中打了漂亮的胜仗,还在没有朝廷援助的情况下控制住了时疫。

    寄予厚望的南疆不痛不痒,没当回事儿的北疆反而名声远扬。

    这不明晃晃折了皇帝的面子么?

    吴羽权左右不是人。他捏着一手汗,对上皇帝问询的目光,有一种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的错觉。

    ——————

    沈知弈在房间门口的地毯前换掉踩了雪的靴子,只着一双家居的棉拖鞋进了屋。宋吟秋靠在窗边的躺椅上看书,时疫流行期间常戴的面纱搁在一旁的桌上。沈知弈甚至怔了一下,她甚少展现出这副放松的姿态。

    流莺在一旁整理着柜子上的书,分明见了他,却也没起身行礼,只抬头看他一眼,沈知弈轻轻颔首,也当是见过礼了。

    他被暖意裹挟,隐约辨出空气中有清幽的兰花香气。

    宋吟秋听见动静,从书中抬头望向他,忽地眼睛就亮了起来,将书搁在膝上,朝他伸出手。

    “军中无事了?”

    “嗯,”沈知弈顿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摘手套,隔着一层细碎的绒毛握住了宋吟秋的手,“手这样冷,怎么不多烧些炭火?”

    “我听人说,就要回暖了,”宋吟秋轻笑一声,道,“最冷的那段时日家家都烧炭火,整座城都快要‘隐于风霾间’了。再者,炭火烧多了反而闷得慌,也不利于你嗓子恢复吧。”

    沈知弈不由得辩道:“大夫说我的时疫已经快好了。”

    “但仍旧需要服用汤药不是么?”宋吟秋耸了耸肩,“反正染时疫的不是我。”

    沈知弈无言以对。

    说来也是奇怪,前些日子时疫流行,王府的下人也有染了疫病的。宋吟秋数次进出军营和市井之间,又与沈知弈同屋共处了那么些日子,竟一直以来都未曾感染疫病,反倒药方传开后骤然减少的公务让她看上去多了些精神。

    而沈知弈的病情好转,却仍旧有些咳嗽的症状。宋吟秋颇为紧张地传了大夫来诊脉,诊来诊去也只得到一个身体未大好,需得慢慢调养,再添几剂汤药的说法。

    沈知弈无奈,宋吟秋倒是乐得甚少看他服软。沈知弈总算体会到,宋吟秋身上总带着的若有若无的中药味,是怎样被日日夜夜腌入味的。好在他除了觉得有些繁琐,倒也无所谓这些事。

    只是当他再一次拨动汤勺,兀地想起一件事来。

    “你……先前的药,还在喝吗?”

    “什么药?”宋吟秋停了手上动作转头问他,却忽而理解了他的意思,沈知弈知道她定是清楚自己的问题,却仍旧陷入沉默。

    沈知弈便了然。

    “是药毕竟伤身……”他也不知该如何说道,只是试探着劝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宋吟秋勉强一笑,道,“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曾经习惯了在京城的拘谨,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今日的处境。

    也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其实,已经再也回不去了,”短暂的沉默后,宋吟秋蓦然道,她盯着沈知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从开始用药的那一日,就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沈知弈想说没关系。

    但似乎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的人生受尽上位者操纵,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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