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蕊

    时疫笼罩的阴影下,北疆却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断断续续打了一整个冬天的仗,总算是由于两边都疯狂传着时疫而消停。宋吟秋耐心等了两天,果然等来北狄沉不住气递来的暂时休战的文书。毕竟是别人求自己,宋吟秋斟酌一会儿,只回了个口信。

    这是北疆撑到北狄先退兵给她的底气。

    好在北狄没多计较此事。宋吟秋听探子来报,说北狄的时疫虽是在与北疆深入交战后才大规模爆发,但事实上最早听说有身体不适症状的却是汗帐的下人。

    宋吟秋摩挲着文书羊皮卷的边缘,阶梯下边的北狄使者被赐了座,却仍旧紧张得冷汗直冒。他是第一次见宋吟秋,二人离得远,为着无用的礼仪,都未曾蒙面。

    “是你们国师的意思么?”宋吟秋晾了他半晌,突然沉声问道。

    “国师他……是可汗的意思,”那使者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临时改了口,“可汗念及时疫肆虐,严寒过境。天佑我族,不宜再劳民伤财。特请大夏国北疆亲王世子顾念两族长期恩情,休战七日,以示对上天的敬意。”

    “上天?”宋吟秋嗤笑一声,仿佛没听见他的口误,“对上天表示敬意?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我大夏自有皇帝贵为天子,什么时候轮得上我们迁就他来孝敬上天?”

    “这……”使者顿时不知作何言语。他早听说豫王世子性子温和,可这咄咄逼人的模样,在汉人中也称得上温和么?

    “至于这休战的请求么,我允了,”宋吟秋见演得差不多了,便淡淡地道,“记住,是你们的请求;而我大夏,是允了。”

    使者急得猛地站起身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不禁上前两步,立刻被一旁的北疆侍卫持枪拦住了。

    “世子殿下!”

    “你想说什么呢?”宋吟秋往后仰,放松了上半身靠在主位的椅背上,她端出一个虚伪的笑来,“让你们可汗来告诉我吧。”

    使者一惊,他明知这不合规定。可汗乃是他北狄地位最高的王,相当于大夏的皇帝,怎可屈尊来亲自面见大夏的亲王世子?

    “或者……”宋吟秋话锋一转,“让真正发出这份文书的国师来见我,也不是不可以。”

    她微微向前倾身,俯视使者的眼睛:“你们意下如何?”

    使者被宋吟秋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半晌,只后悔为什么没在北狄也染了时疫,这样就能推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

    宋吟秋吩咐人送走了使者,她被流木搀着走下主位。流莺见她神色恹恹,正欲关切两句,却听宋吟秋深吸一口气,道:

    “脸都僵了。”

    方才会见使者的厅堂四面都开着窗通风,他们烧着炭火只是做做样子。宋吟秋身居高位,被冷风糊了一脸还要端着样子。

    流木问道:“殿下是回王府?”

    “嗯,回去吧,”宋吟秋想了想,又说,“你去安排一下军中这些天的轮值,北狄既然说了休战,言而无信这等事是断然不会做了自取灭亡的,轮值与往常不同也是应当的。流莺跟我回去。”

    流木应了声是,目送宋吟秋和流莺上了马车,便小跑回了营地。

    马车轮子滚在雪上容易打滑,故而车夫赶得慢。宋吟秋百无聊赖地把玩华服上的配饰,这是正式场合盛装打扮时才需穿的衣服,繁复绮丽,她一向不喜。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问流莺道,“一早出门前,可嘱咐小厨房将沈将军的药煎了?”

    “嘱咐过了,”流莺有些无奈地道,“每顿的药都按时给沈将军送去呢,殿下每天都要叮嘱好多遍,王府的下人想必也不敢忘。”

    宋吟秋哪里会听不出她话中的促狭,但她近些日子被打趣得多了,自然也练成了自动忽略的本领。她权当没听见,掀了帘子往外看一眼,却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她只知路远,不知沿路风土人情为何罢了。

    算下来,沈知弈被她拘在府上也有好些日子。分明是北疆的主将,却由于时疫不得不屈居豫王府,虽说宋吟秋自觉并未亏待他,但沈知弈清醒了几日,越发想要重回军营。宋吟秋见他咳嗽得厉害,毫不留情面地对他翻了个青天大白眼。

    “将军还是歇着吧,”她说着,手上下意识为沈知弈掖了被角,“北狄这几日不太可能进犯,再者,一切有我。”

    她说完才意识到沈知弈现在是醒着,掖被角这种事也太过亲密。她蒙着面纱,脸上却一下子浮了红晕。沈知弈瞧见没有她不大清楚,若他问起,就也只说是戴着面纱有些闷热故而脸红吧?

    脑子里的思绪乱成理不清的一团,宋吟秋索性放弃抵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沈知弈不敢抬眼看她,只安心地尽职尽责扮演一个什么也不曾知晓的病人,一切自然是任凭宋吟秋做主了。

    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默契地对某些呼之欲出的话题避而不谈。

    一疆主将常居亲王府上,像什么样子。

    军务上手起来并不像普通衙门公务那样快。宋吟秋素日见惯了衙门之间的拉拉扯扯,但战时的军务丝毫不拖泥带水,往往从一个营地发出的公文到了她手上,一刻也不能耽搁,就要做出批复再交与传令兵发回。战场瞬息万变,晚一刻结局都大有差池。

    好在周长青从旁辅助,减轻了宋吟秋不少压力。那日他与霍勇并肩作战,守住了西北方,也算是间接守住了西北背后的豫王府。宋吟秋对他的感激多少怀了私心,尽管这私心远不如她对沈知弈罢了。

    她本想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晋二人的职位,真正实施起来却发现北疆军务系统混杂,堪称牵一发而动全身,遂而放弃了。好在周、霍二人也并不是有意邀功之人,大抵北疆这个地儿的确是磨人脾性的,这么多年一熬,功名利禄看得也淡了。

    她曾问周长青想要怎样的赏赐,二人都是聪明人,对北疆这块地在整个大夏的地位心知肚明。它或许曾经是一块富饶之地,但后来没落了;哪怕宋吟秋重整北疆,带来了不少机遇,眼下也着实有了起色,但没落之地终究是没落之地,这不是宋吟秋一个小小世子能够决定的。

    大夏国土之中,能作决定的从来只有京城里那位而已。

    战死沙场,或是终老北疆。

    命运没有给他们可供选择的路,然而其中任何一项都不是他心中所向。

    宋吟秋忽地就理解了乡愁。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持续了一路的颠簸暂且停歇。流莺率先打帘下车,站在车下将宋吟秋搀下来。

    宋吟秋搭上她的手。难得的晴天,她踩着脚下的石阶一路进门,流莺跟在她身后小步跑着。

    “殿下?为何这样急?”

    她不知道。

    可能只是不想再穿这身华丽的衣装,她不想在看见那个人时仍带着一身地位与权重,戴着根本不属于她的假面。

    那不过是他们都不想面对的枷锁。

    然而发辫上的坠子随着步伐在风中轻晃,它们自由地相撞,就好似京城里闺阁女儿戴着规束行动的步摇,仍一派天真烂漫的作态,在后院花园里搭了秋千,起落间珠翠叮当作响,银铃般的笑声与墙外行人相呼应,从此许下初春的约定。

    她的归家有了期许。

    然而她穿过又一道庭院,却见满树银白染了星星点点的艳,雪幕遮掩里,那个未曾预想会突然闯进她生命中的人立于树下,枝头缀着茶水中曾经浮现的颜色。

    她忽地放慢了脚步。

    沈知弈听到皮靴踩碎积雪的声音,他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梅花,转头看了宋吟秋半晌,忽地打破了雪落的沉默:

    “殿下。”

    他没了后文,宋吟秋却知晓他欲说什么。他的声音轻得仿若生怕惊扰了树梢的积雪,来年春天徒添些话语解冻的回忆。其实他本不必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已,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都懂得的生存法则。

    “嗯。”

    “一年了。”

    大抵是因为还病着,宋吟秋想,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或许记忆与当下,总有一个是不真实的吧?

    此时距大夏皇帝夜宴群臣、木弦惊举荐沈知弈,恰好一年的时间。

    一年前的宋吟秋并不知晓,她会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远调北疆,在这个距离京城数千里远、距离她真正的故乡或许更远的地方,兴改革、治时疫、卫山河。

    沈知弈同样不曾想会与她再度重逢,其实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不过是追随她而已。

    他伸手将掌心梅花递给宋吟秋。宋吟秋走上前来,接住了那一朵春日的昭示。

    他们的指尖在那一瞬间相碰,而那一朵坠下枝头的梅花便是证人。

    他们有着无法诉诸于口的关系。

    红梅开在深冬。

    深冬过后,春日终将在枝头绽放。

    “沈知弈,”一片无人知晓的寂静里,宋吟秋温声道,“年关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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