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幕

    新雪初晴。

    沈知弈是被一阵咳嗽给闹醒的。他在昏睡中仍不安稳,宋吟秋怕天光扰他安眠,只在床帐旁燃了一盏微弱的烛灯。

    他大抵听见周围模糊低沉的交谈声,男人女人进进出出,木箱碰撞,鞋底在屋外踩了雪又与木地板相接时微弱的水声……光影忽明忽暗,衣料摩擦显得悉悉索索,他想,有人突然半俯下身,隔着轻薄的绢丝摸了他的额头。

    他大抵从这隔着绢丝短暂相触的体温中汲取一丝力量,摆脱了长久地昏暗,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缓慢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自己。

    宋吟秋一时忘了动作,仍旧维持着半俯下身的姿势,她与沈知弈在片刻的寂静之中对视。她面上仍蒙着半透明的轻纱,低头时轻纱末端扫到沈知弈的脸侧。

    然而下一瞬,她收回手,提起嘴角笑了一下道:“你醒了?”

    沈知弈移动视线,见她的手指不安地绞动着那块绢丝,他无端地想这块绢丝方才曾搭在他的额头上。

    “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咳,我恐怕你睡得不安稳。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知弈罕见地陷入长久的沉默,他还未完全恢复意识,眼下连今昔何日兮都不知晓,长久停滞的思虑使他难以对当下情形做出判断,或是任何有用的反应。

    他下意识地摇头,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他怔怔看了宋吟秋片刻,似乎方才那短暂的相处里未曾看清对方历历可数的睫毛——她蒙着大半张脸,眉眼未作装饰,平日里刻意描出的英气褪去,剩下阴柔的婉丽。

    他尝试着抬起酸痛的手臂,将自己撑着坐起身来。

    “你要坐着?要不还是别起来了……”宋吟秋手忙脚乱地扶他,“诶诶,慢些。”

    她似乎也暂时失去了往日的思考能力,沈知弈好不容易坐了起来,背后被宋吟秋塞上两个靠枕。他有些体力不支,半阖上眼,宋吟秋伸手提起茶壶的把手,倒了一杯热茶。

    “你先润润嗓子。”她道。

    她其实颇有些不知所措,至少远没有沈知弈昏迷的这几天来迅速安顿各方的游刃有余。她在短短几天里迅速接手了军中事务,只因还能强撑着精神处理军务的将领所剩无几,勉强守住的北疆元气大伤,但相应的,她知道北狄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过苟延残喘。

    沈知弈就着这杯茶暖了手,他冷得厉害,却见宋吟秋鼻尖已经攒出了汗珠,想必屋子里的炭火烧得不会少。贴身盖着的是轻薄的蚕丝被,轻若无物却异常保暖,上边还叠了好几层羊毛毯、棉被之物。

    “你高热未退,就别硬撑着了,”宋吟秋似乎拥有读心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主动说道,“你想问军务?”

    沈知弈点了点头。

    “暂无大碍。听说北狄退兵后你便晕倒了,军中能主事不是重伤就是重病,暂且由我一并接手,好在这几日北狄也安分得很——”

    宋吟秋冷笑一声,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想不安分都难。”

    沈知弈大抵猜到怎么一回事,他先前并未阻拦阿古拉借故离开军营前往北疆,尽管他并不知阿古拉当初已经染上时疫。但这一默认放行的行为,无疑将原本有着天然分割界限的时疫带到了北狄。

    更为难以置信的是,北狄在明知北疆时疫爆发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发动攻势,这无异于主动深入泥潭,将自己也陷入了被时疫所困的尴尬境地。

    而大夏地广物博,资源丰富,宋吟秋更是在入冬之时囤了不少常用的药材;可北狄偏远苦寒,连寻常生活物资都甚为缺少,宋吟秋难以想象时疫会在北狄发展成什么样子。

    然而沈知弈兀地咳嗽一声,宋吟秋一惊,下意识地想替他拍背顺气,手却在空中顿住。她终是叹了口气,道:“你先歇着,我去喊大夫来。”

    沈知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宋吟秋推门而出。她很快地关上门,外边儿的冷气却还是灌了些许进来。沈知弈低低咳嗽两声,宋吟秋转过头看他一眼,他扯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

    大夫很快来看了,宋吟秋让出床边的椅子来,自己在旁边站着。她身旁的小药童提着木箱,倒是好奇地抬头打量了宋吟秋两眼。

    直到沈知弈轻咳一声,对她使了个眼色,宋吟秋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未施粉黛,药童跟着大夫转了许久,也通些医理,仅凭眼睛也能看出些端倪。

    宋吟秋敛了神色,将透明的轻纱往鼻梁上挪了些。

    “将军的热还没退下,这样,我先再开一副退热的方子,将军喝着,同时敷些冷毛巾在额头上,殿下……”大夫突然想起什么,转了话口,道,“若是方便,这些事放给下人来做吧。”

    “多谢大夫。”宋吟秋颔首,却转而询问道,“这病打紧么?”

    大夫抚着胡子,换了沈知弈的另一只手摸脉,才道:“将军身体底子康健,与大多数普通的军士相比,这病原是没有太过严重的。只是将军大抵是染了时疫发着热上了战场,这强冷之下又体力耗尽;再者,填了好多外伤,这才比旁人都严重了些。”

    他瞥沈知弈一眼,嘱咐道:“将军近一段时间万不可再亲自上阵了,这病需得好生将养。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正是这个理。好在将军底子够好,这几副方子喝下去,再假以时日,不说十分恢复到从前,也要看将军自己好生顾着。”

    “大夫说得是。”宋吟秋见诊得差不多了,方子也写得差不多了,想叫流莺送客,却忽地改了主意,嘱咐流莺跟着药童去熬药了。

    大夫猜到宋吟秋有话要问,他落后宋吟秋半步跟在后边儿出了门。冷风呼啸的晴天里,阳光的暖意有限,也并不能让人真正暖合起来。宋吟秋拢了拢衣领,道:

    “这时疫的方子……可有进展?”

    医官深施一礼,回道:“殿下放心,已经有进展了。”

    宋吟秋揉了揉眉心,医官见她眼下乌青,却仍旧勉强打着精神,这么多天与沈知弈这等染了时疫的病人共处一室却仍旧康健,未施粉黛显露了她原本的姿色,却也暴露了她的疲惫。

    “眼下已经死了好些人了。”

    虽然一早备好的药材起了作用,在民间的救治也算及时,但人终究敌不过突发的时疫,病死街头的多是些身体本就虚弱的老人和小孩。更别提北疆年轻人本就少,每一个年幼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她知道就算准备得再充足,也终究做不到完全没有人死去。但这是她的领土,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是对这片草原的另一种回归。

    她的悲伤只是徒劳。

    她沉下声音,道:“我只问你,最迟什么时候能够拿出有效的方子?”

    已经不能再拖了。

    每再拖一天,官府统计的死亡人数都在疯狂增加。体质本就弱的百姓,哪怕身在官府的医馆,拿药吊着命,也不过多苟延残喘几日。

    “三日,”医官也知道情形危急,他道,“三日之内定将药方奉与殿下。”

    宋吟秋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千钧重压中逃脱。

    “有你一言,我便放心。”

    她送别医官回了屋里。沈知弈靠在床头的靠枕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场疫病似乎磨掉了他原先的警惕性,连宋吟秋进屋也没察觉。

    “你还冷吗?”宋吟秋主动出了声,“大夫说你还发着热,想来会冷吧,我让人多加些炭火?”

    沈知弈摇了摇头,道:“多谢,已经好多了。”

    他看上去已经恢复些精神,声音虽然嘶哑,却也比先前的说不上话要好许多。

    宋吟秋轻轻点了点头:“嗯。你虽能说话,但也仔细着嗓子。”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回想起先前危险的场面:“你既发着热,为什么先前不换人守着东北营?”

    “……”沈知弈沉默了一会儿,他道,“你知道的,殿下,当时已经没有人了。”

    是的,当时已经没有人了,除了沈知弈。

    他做不到将周长青与霍勇分开,他们二人各有长处,互补短板,这样做无疑是自取灭亡;他更做不到临阵退缩,将整个营交到一个甚至不到将职的人的手中。

    他面对着风雪与其中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身后是北疆,是大夏的万里江山。西北营死守了这片土地,他们之后是他心心念念的人。而他能做的所有,只是拔剑,用利刃斩断一切枷锁。

    利刃就是他的盾。

    宋吟秋别过头去,沈知弈看不见她的神情。半晌,她淡淡道:“你们做得很好。”

    “北疆守住了。”

    她知道现下的一切都已不再似昨日,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染着战士的鲜血。她在浓重的中药味围绕里望见北疆的子民杀出一条血路,他们的生命为了自己,也为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她想,这是这片土地上永远弥足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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