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

    往日紧闭的窗户现下敞开着,除了呼呼作响的风声,流莺隐约听见西北边传来的嘈杂声。她的心跳得很快,可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宋吟秋,后者正靠在椅子上看最近几天药材购置的详细清单与决算,丝毫没有被窗外震耳的噪声打扰。

    “殿下……”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吧……”

    宋吟秋从公文中抬头,她瞥了流莺一眼,温声道:“你若害怕,就先回房去歇着吧,这里换流木来守着。”

    原来并不是没有哦听见,流莺焦虑地道:“殿下?北狄是不是要打过来了?”

    宋吟秋不由得放下公文,她如实道:“我不知道。”

    军中近来病倒的人如此之多,此时北疆的兵力远不如从前。狄人趁此机会发动攻势,选择西北最薄弱的地方入手,宋吟秋知晓定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她等着对方自取灭亡,却没想到敌人还未意识到危机的即将来临,亦或者已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作最后的挣扎。

    但无论如何,他们目前的情况都很不利。

    强弩之末也好,趁虚而入也罢,总归是北疆的第一道防线快要守不住了。

    宋吟秋从未听得交战地的声音如此清晰地传到王府的夜里,似乎能从风中隐约辨出刀身划破血肉的声音、将士濒死前嘶哑的呼喊——但她知道这些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本应是隔得太远,听不见的。

    “沈将军不是负责守卫王府的安全吗?沈将军会来的吧?”流莺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宋吟秋的衣袖,似乎这样能带给她些许安全感,“殿下,我害怕。”

    宋吟秋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到底流莺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十多岁的女孩儿,在这样随时悬着性命的夜里害怕也正常。

    她唤了一声:“流木。”

    头顶传来轻微的瓦块碰撞的声音,不多时,流木推门而入,道:“殿下有吩咐?”

    “你送流莺回去歇着吧,”宋吟秋道,“后半夜你来守着。”

    流木领命带着流莺走了,书房里只剩下宋吟秋一人。她方觉出坐得久了腰有些酸,遂起身走到窗前,隔着漆黑的夜试图望见远方微弱的火光。

    “你回来了,”半晌,她淡淡地道,“西北快要守不住了,是么?”

    流木手中握着回来的路上收到的战报,时间仓促,甚至就在纸页的最上一层凌乱写着几个字,他想不看到都难 。他有些艰难地道:“是……周长青将军战报,顶不住了。”

    “西北是周、霍二人在守?”宋吟秋皱了一下眉头,道,“东北边是谁?”

    流木道:“西北原先的将领染了时疫,周、霍二位将军临时调任西北,东北营是沈将军守着。”

    宋吟秋叹了一口气道:“他还能守多久?”

    流木答道:“东北营暂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周将军半个时辰前曾请求东北营调兵……沈将军拒绝了。”

    宋吟秋无力地闭上眼,罕见地陷入沉默。

    流木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我们要退居后方吗?”

    然而宋吟秋却问他:“东南方有消息吗?”

    东南方并非属于交战地,而是与另一郡王的封邑接壤。流木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犹豫了片刻,方道:“还没有。”

    “尽人事,”宋吟秋说了半句,却没有了下文,流木抬眼望向她,却见她已然从窗边离开了,“就在这儿守着吧。”

    “是。”

    ——————

    霍勇一脚蹬开倒在地下仍旧试图扒着马腿向上偷袭的北狄士兵,士兵再次跌落,被他一脚踢得嘴角流出血来。他似乎想挣扎着摸刀,但霍勇身下的马照着他的头踹了狠狠一脚,士兵一瞬间头破血流,转眼又被旁边另一匹马混乱中踩到,脑浆迸出,双目圆瞪,没了气息。

    霍勇被对面北狄士兵的盔甲震得胳膊发麻,他极快地瞥了一眼手中的刀,血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滴着。泼水成冰的雪地里,也只有人和马身体里的热血能够勉强从刀刃上流下。地上血水与雪水融为一体,一脚踩下去只剩褐色的泥水。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把卷刃的刀,霍勇对准了蓄力,将钝刀唯一锋利的一个角度狠狠插进了侧面一个北狄士兵的小腹,在北狄士兵失去重心跌落下马的片刻间隙中夺过了他手中的刀。

    在这短暂的喘息中,他向着后方斜睨一眼,见战场已经快要扩展到主将的营帐,而战场上的人马也不知何时越来越少,每隔几步就能踩到僵硬或是还温热的尸体。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间溢出腥甜的血气,机械地挥刀格挡,震退了一名扑上来的北狄士兵,拔出一具尸身上的箭来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对面人胯下战马的喉管。

    饶是如此,他仍旧是能够感受到整个战场在向南方偏移。他咬紧了牙关,却依旧没有半点办法。终于,当他失神片刻快要被身后的一支流矢贯穿手臂之时,一道银光从眼前一闪而过,自中间砍断了那支羽箭。

    “老霍,战场上还大意啊,”他听见老朋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样,我准头还不错吧?”

    霍勇喃喃道:“他没调兵……你都出来了。”

    “是啊,”周长青手上动作不停,转瞬间已与霍勇拉开距离,却仍旧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都出来了,老咯,大不如从前啊。

    霍勇心知战况已经严峻到了他无法预估的阶段,周长青本是儒将,擅长的是排兵布阵而不是冲锋陷阵、上场杀敌。二人搭档多年,早已熟知对方心性。他极快地调整好状态,为好友挡下侧面砍来的一刀。

    “到底能不能守?!”他嘶哑着嗓子吼道。

    “全看你我!”周长青于是也用尽了力气喊道。

    深厚的积雪与兵刃相接的声音吞掉了这场厮杀中不起眼的对话,他们在风雪中从只言片语领会到对方的意思,又在血肉撕裂的破碎中拼凑起完整的一生。

    他们都在这场雪中忆起了曾经风华正茂的岁月。

    霍勇一刀劈开北狄士兵的脖子,足足半尺高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的头盔。他在腥甜的空气里尝到敌人血液的味道,片刻的寂静之中,他高举起了仍在往下滴血的刀。

    “此战——”

    周长青在硝烟中朗声笑道:

    “痛快!”

    ——————

    这一夜,北疆最终还是守住了。

    ——以惨痛的代价。

    东方天既白之时,天公作美,狂风兀地改了方向。东南方吹来的飓风裹着半空中的冰雪直向着北狄人的口鼻猛灌。大抵是厮杀了一夜,双方都已耗尽了体力。北疆的少年士兵疲惫地挥着刀,却恍然听见了草原上的号角声。

    那不是大夏的军令。

    鸣金收兵。

    他的战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仅凭双腿站着,不过凭着运气活了下来。

    战场上剩下的人稀稀落落,双方都已杀红了眼。听见号角声,好歹是寻回了一丝清明。伤得轻的狄人摇晃着后退,伤重的勉强退了两步,被大夏的士兵恶狠狠扑上去补了刀。

    可他连半步也撑不动了,他疲倦地跪倒在地,不知为何哽咽起来,低声道:“守住了……我们赢了……守住了……”

    他察觉到眼前一片深色的阴影,抬头看时,却是一匹高大的战马。他认出了战马上的人,那是北疆的主将,他曾在军营中远远见过。

    “将军……我们,守住了?”他下意识地道。

    “……嗯。”沈知弈低低地回了一句,他垂头看向少年被血和灰尘蒙得面目全非的脸,那张脸逐渐模糊,成了雪地中不起眼的一块斑点。

    少年猝不及防与沈知弈对上目光,然而对方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感情。他一惊,轻声又喊了一句:“将军?”

    下一刻,那个身影却忽然从马上坠下。

    少年瞬间瞪大了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沈知弈的战马察觉到主人的突然坠落,往后退了半步,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它前脚在地上跺了几下,后腿蜷起,半跪在冰冷刺骨的雪中,用头轻轻地推着主人的身体,蹭了满脸血水和淤泥。

    少年颤巍巍伸出手,试探出将军还有鼻息,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却由于脱力,手指碰到了沈知弈的脸。

    沈知弈半睁开眼,盯着少年看了片刻,兀地咳了两声,身旁唯一白净的雪地瞬间滴落上星星点点的血红色。

    少年差点惊叫出声,他用手撑着往后退了两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拼了命地喊道:“来人!有没有人啊!大夫——”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沈知弈在半昏迷中被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吵醒。他微微皱起眉,似乎想让这恼人的噪声停下。他却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只隐约察觉到天光破晓,然而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从深渊伸出,抓住了筋疲力尽的自己,将意识拖进深不见底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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