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霍珩跑回府里时，杂役仆从正在院内奔忙着。本就华丽的公主府变得愈加奢华。霍珩快要迷失在悬挂着的五彩灯笼里，却被一个人拽走，原来是姑母。卫灵儿把霍珩放在膝上，面色温和的看着他。

    霍珩惊喜的睁大双眼：“ 姑母！你今日好漂亮，好似瑶台上的仙女儿！”卫灵儿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面颊上的酒窝浅浅的露了出来。她握住霍珩小小的手，莞尔道：你还知道瑶台上有仙女儿？“ 霍珩认真的点点头： “ 先前舅父给我讲过，他说云彩上有着巍峨的宫室，里面住着的是衣袂飘飘的仙女，我觉得，姑母是顶美丽的人，那姑母便是落到人间的仙女儿了。”

    卫灵儿低头轻笑，揉了揉霍珩柔软的面颊，眼中似含着泪，亮晶晶的。

    她看着霍珩，慢慢的问：“ 珩儿，你今日跑去哪里疯玩了？姑母找你一天也不见踪影，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冷，万不能受寒着凉。”

    霍珩兴奋的说道：“ 姑母，我今日结识了个好朋友，她小小的，看着和个糯米娃娃一样。”卫灵儿知道子侄没什么玩伴，便来了兴趣。她微微侧头，有些疑惑：“ 是谁呀？”

    霍珩凑到卫灵儿耳边：“ 是主街新开的苏氏药铺的女儿，她叫苏诺嫣！她比我小两岁，要叫我哥哥，所以我便把舅父教我刻的木牌赠与她。”

    卫灵儿见霍珩笑的开心，嘴角略弯，眉目温柔的看着他，而后揉了揉霍珩的头：“ 珩儿，以后要好好与苏诺嫣相处，万不可欺负人家。”见霍珩极认真的点头，卫灵儿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珩儿最乖了。”

    霍珩拉住卫灵儿的袖子，眼神晶亮的说：“ 等过几日，我带苏诺嫣来，姑母和舅父还有阿母一定会喜欢她的！”

    说到这儿，卫灵儿顿了顿，把脸转到暗处，擦了擦眼，然后扬起一个笑容：“ 好啊，只要是珩儿的朋友，姑母都喜欢。”

    霍珩也笑了起来，卫灵儿亲了亲霍珩的面颊：“ 珩儿，答应姑母一件事好不好？”，卫灵儿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 若以后姑母离家，一定要听舅父的教诲，你阿母身子不好，平时要多劝她出去晒太阳，珩儿，你也要学着长大了。”

    霍珩懵懂的看着卫灵儿，却很快的反应过来：“ 姑母，你要离开我们了？”卫灵儿把霍珩放下，站了起来，捋了捋发皱的衣角，然后牵起霍珩：“ 珩儿，你得知道，”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喃喃自语一样，低声的说：“即使我们命如浮萍，但也得留有该有的气节，无论我们随着命运的指引去到哪里，都要记得，为人该有的底线。”

    霍珩仰头看着牵着自己的姑母，捏了捏她的手心：“ 姑母？你在说什么？”

    卫灵儿回神，看向眼前的稚嫩孩童，眼里有着无尽的温柔：“ 珩儿，姑母在说没人可以陪你很久很久，亲人是，友人也是，但总有人愿意和你一起面对所有，姑母许是没法子寻到他，可姑母总是愿意为你挣来这个机会，姑母也盼着你以后也能找到这样的人。”她顿了顿：“ 你还太小，但总有天你会明白的。”

    霍珩急急的问：“ 我不要那个人，我只要姑母和我们一起！”卫灵儿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霍珩低下头，而后又带着孩童独有的天真说道：“ 我会谨记姑母今日所言，姑母一定能寻到这样的人，等珩儿也寻到之后，我便第一个带给姑母来看。只是珩儿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珩儿身边有阿母、舅父和姑母的陪伴，又结识了苏诺嫣，我一点也不孤单。”

    卫灵儿笑了起来，两个人走在雪地里，月光照在卫灵儿身上，愈发的清冷孤独。霍珩看着她，突然说道：“ 姑母，你若是觉得孤单，我想无论是舅父还是阿母都会赞同你去寻那个人的，我不需要姑母为我挣来这个机会。”

    卫灵儿一顿，眼睛愈发湿润，她抿着唇只是点头，生怕在这幼小的孩童面前悲泣出来，强忍心底的翻江倒海，紧紧的牵着霍珩向前走去。

    她把霍珩送回小院，然后走出杂役院子，来到了前殿的张灯结彩之中。她在黑暗与光亮交接的暗处停住脚步，回望那淹没在漆黑的夜里的院子，她的眼眸里毫无留恋。

    白日的时候，她正在练为那位贵人献礼的舞蹈，却被平阳公主召去。

    她跪在那位尊贵的公主面前，不敢直视。平阳端坐在高堂上，向她许诺，只要今夜讨得她兄长欢心，便会让她的兄长和阿姊脱籍，过上富足的日子。而这代价是，要她远离家人，随着皇帝回到那高墙里。

    卫灵儿平生第一次抬头，杏眼里满是热泪。平阳似是不忍，但也只是安慰道：“ 我知你不忍离家，但总得牺牲些什么，何况这件事由不得你选择，对你来说，这难道不是件美事？得伴君之侧，我想若是旁人，定然欣喜异常，也只有你会目中含泪，面色难堪。”

    卫灵儿听此言，千言万语只汇成颤声一拜：“ 奴，多谢公主恩典，还望公主能多加照拂奴的长姊和幼侄，若奴日后有大造化，公主照拂提拔之恩，没齿难忘。”

    平阳满意的点头，亲自扶她起身，从发髻上拔下一枚嵌宝金簪，簪在卫灵儿乌黑秀密的发上。

    卫灵儿谢恩退下，恩威并施的平阳感叹她的懦弱和好拿捏，却并未看见在踏出宫门的一刻，卫灵儿的脸上哪里还有一丝怯懦，有的只是擦去泪水后的希冀。

    卫言从不希望拿亲妹作为机会的筹码，他一直是有抱负的，但他忘不了那日，灵儿的决绝。

    昔日爱护的小妹站在自己面前，卫言恍然发觉幼妹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郎，她穿的素净，站在屋子里。卫言愈发愧疚，自己这样美好的小妹，却没法生活的快乐。

    卫灵儿只是坚定的看着他，眼里有着不容改变的坚毅：“ 阿兄，我自是愿意这样做的，这并未牺牲灵儿什么，既然都是以侍奉别人，取悦他人的意志而活着，比起困在这方院落里，去做这些贵人们的鸟雀，灵儿不如去那更高的地方。”

    卫言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他向来是不善言辞的，从未战胜过自己聪慧的妹妹。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沉默半晌，终于说道：“ 可是灵儿，那深宫之中的风云诡谲哪里是我们可以抵挡的？你不怕鸟儿被折断翅膀，坠落在那深深的牢笼里吗？”

    卫灵儿有些激动：“ 哼，灵儿以为阿兄从未丧失志向，不会甘当一个马夫，困在脏臭的马厩里消磨一辈子。”卫言呆滞的看着卫灵儿，灵儿上前一步，言辞极为锋利：“ 灵儿以为，阿兄也不愿让珩弟的天赋浪费在这杂役院子里。灵儿还以为，阿兄会永远支持我。”

    卫灵儿从不是一个娇弱无主的女子，她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事物，而平阳公主可以给她这个机会，让她狠狠的逃离这个逼仄的困住她的地方。

    卫灵儿见兄长沉默着，多年来兄妹间的心有灵犀让她知会了卫言的意思，她轻轻拍了拍卫言的肩膀：“ 阿兄，不必觉得内疚什么，灵儿以为，既然我的一生都是困于笼内，与其在朽木雕成的笼子里费力的活，不如在金子铸就的笼子里过活。”

    卫言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他明白，小妹是真心想要这样做，他只好默默的点头。

    卫灵儿离开之时，只留给他一句话。“ 阿兄啊，我们这一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生活罢了，我们的脖子上永远套着一个枷锁，这是我们摆不脱的。既然我们无法摆脱枷锁，那就改变枷锁。”

    是夜，卫灵儿为汉皇献舞，衣袂翻转，身姿窈窕。一舞便让刘元彻一见倾心。

    第二日，霍珩跑到主街，敲开了苏氏药铺的门。其实霍珩是有私心的，昨夜舅父便告诉他一切，以及不日会陪伴姑母前往长安或者留在平阳另立府邸的消息。

    他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如何抉择，他也想前往长安，这样可以与姑母一起，遑论他也想看看最繁华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而他又想起苏诺嫣，他觉得即使是相识短暂的友人，也要认真对待。所以，他今日是来告别的。

    没一会儿，药铺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正是苏诺嫣的父亲苏秦。苏秦看着敲门的是个小孩儿，这小孩子长的好看极了，虽说五官还未长开，但可以看出来他以后定然是个眉宇轩昂的男子。虽说面上还带着童稚之气，可总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苏秦还以为这是哪个为父母抓药的小孩儿，但却看着又不像。

    霍珩这是第一次见到苏诺嫣的父亲。他穿着粗布长衣，长身玉立，是个玉面书生，苏诺嫣的眉眼和他有些相似，他便知道这是她的阿父。霍珩直接恭敬的拘礼，小小的手挽出一个标准的礼式，躬身低头道: “ 苏伯父，我是霍珩，请问苏诺嫣可在家否？”

    苏秦有些讶异，但想到昨晚妻子所说的小儿郎，便知道这是昨日和女儿一起玩耍的小杂役。他今日也听说原来皇帝来平阳探访，带了他姑母走，他们一家算是脱离奴籍，有了新归处。

    苏秦不像旁人，他自小念书，却从未看不起杂役奴仆。他今日看到霍珩也觉得甚是满意，虽说男女有别，可两小儿还是稚嫩孩童，倒也无妨。

    想到这里，苏秦扶起他，打开铺面的大门：“ 随我进来吧，诺嫣就在院子里。”

    霍珩谢过苏秦，随着他来到后院，一到后院就看到苏诺嫣端坐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的写着什么。凑近一看，原是在习字，一笔一画倒是有模有样。苏诺嫣看见来人，抬头一看是霍珩，开心的想立刻起身，却被父亲的眼神制止住。便记起今日阿母交给她的礼仪，她把毛笔放在笔架上，理了理衣袖，然后起身，朝着霍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躬身：“ 珩哥哥好！ ”

    苏父有些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虽说女儿这礼行的又机灵又利落，可偏偏脸上笑的像是开了太阳花儿一样灿烂，反而显的有些滑稽。

    霍珩也有些惊讶，也连忙回礼：“ 苏妹妹安好。”苏秦在一旁看着俩人有来有往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

    这时苏母过来了，她端着一碟子糕，见到霍珩便径直蹲下来，分给他们二人一人一块糕。然后笑着说道：“ 原是你来了，且去和诺嫣玩吧，今日留下来用饭可好？”

    苏秦说道：“可要告知家人，免得徒增担忧？”霍珩摇摇头：“家母和舅父有事要忙，霍珩来时已然告知，多有叨扰，便不用饭了。”

    苏母却说道：“ 诺嫣昨日便嚷着要你来家用饭，若是今日你家人不得脱身，顾不上你，留下也无妨，正好尝尝你苏伯和我的手艺。”

    霍珩看着极力挽留的二人，和睁着大眼睛充满渴望看着他的苏诺嫣，便笑着点点头：“ 那就叨扰苏伯父、苏伯母了。”

    苏氏喜欢极这个孩子，长的又好又知礼，好似个小大人一般，笑着揉揉他的脸蛋：“ 你这孩子，当真有趣。”说着便拉着苏秦去厨房忙活，临走前还叮嘱苏诺嫣要安分的和霍珩玩耍，万不可耍小脾气。

    两个大人一离去，方才还装的甚是乖巧的苏诺嫣顷刻间便变了模样。她跑到霍珩身边，笑吟吟的拉起他的袖子：“ 珩哥哥，我今日等你好久，阿父见我呆坐在院子里便给我留下许多习字作业，阿父说，等我把所有作业都写完，你便来找我！看来阿父说的没错，你果然来了！”

    霍珩也笑了起来，揉了揉苏诺嫣的脑袋：“ 苏伯父是大人，大人都要一诺千金的，说出的话自然是要作数的。”

    苏诺嫣说道：“ 那珩哥哥也是大人！因为珩哥哥说话也是作数的！”霍珩眼含笑意的看着她：“ 你说的都对，若是和苏诺嫣说出的话，在我这儿都是作数的。”

    苏诺嫣拉着他坐在蒲团上，递给他一块甜糕饼，然后自己也拿起一块，两人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霍珩吃到一半，见小姑娘吃的满脸，便拿出帕子轻轻擦掉。苏诺嫣捏着霍珩的帕子：“ 这帕子上的花好漂亮。”

    霍珩说道：“ 这是阿母为我绣的。”苏诺嫣有些担忧：“ 那怎么办，被我弄脏了。”霍珩轻笑，捏了捏苏诺嫣的脸：“ 无需担心，毕竟帕子就是要拿来用的呀。”

    苏诺嫣吃完最后一点糕饼，擦了擦手，然后问道：“ 珩哥哥，你今日来时可有不开心之事？”

    霍珩有些讶异，他自以为善于隐藏情绪，连苏父苏母也只以为他贪玩儿，是个小孩儿，怎的被苏诺嫣察觉心事。他只沉默的点点头。

    苏诺嫣了然的一笑，用手托着圆圆的脸儿笑着说：“ 珩哥哥若是有烦心事，那就和我讲讲吧！阿母说了，人万不可凡事都憋在心里，心只有那样大，每日的事都够烦琐的，还要记烦扰郁闷的事情，人会为此受累的。”

    霍珩一顿，但还是说道：“ 好啊，但这是我的秘密，我也要苏诺嫣的秘密来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