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心姑娘，”丫鬟过来了，推搡着她的肩膀，“您可就别逞能了，老爷发话了，您若要认了错儿，跟五姑娘还有杜姨娘道句歉，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宋与心跪在一片光滑的地上。

    周围散着一沓抄好了的佛经，还有一大堆没抄的白色宣纸，佛经她已经抄了两日了，手腕生疼，但她根本就不敢停下来，父亲说了，要她抄够了数儿，才会放她出来。

    但具体多少数儿，父亲从来也没说过。

    但宋与心早已经习惯了，她知道父亲根本就没想着放她出来，只是偶尔的时候会喊人过来瞧她一眼，她知道，若是父亲喊来的人正正巧巧瞧见她偷懒了，那宋与心这些佛经也就白抄了。

    所以，她根本就不敢停下来。

    这会儿听见这谴来的大丫鬟这样说，宋与心没吭声，认错儿？她又要认上什么错儿了？她压根儿都不知道自己错哪了，五姐姐瞧不上她，爱欺负她，杜姨娘又最受宠，全院里，就她一个没娘亲，不欺负她，又要欺负谁啊？

    “她们当我是受气包，”宋与心本想说一句我不认错儿，因为我不知道自己错哪了，这会儿，又控制不住加上了句发泄情绪的笨话，但她情绪不好，控制不住了，“谁见了，谁便过来踩上一脚，我不认错，我等父亲过来，父亲若是想起我来，总会放我出来的，我不认错。”

    丫鬟瞪大了眼，像是没想到怎么这向来逆来顺受的受气包这会儿还有了点脾气，但这惊讶只是一瞬，立马她便冷哼一声起来了。

    宋与心听这一句冷哼，将头埋得更低了。

    真讨厌。

    都真讨厌。

    宋与心写着佛经，天黑了，她低着头，影子映到宣纸上，她都要看不清字了。

    “与心姑娘真是不知道个悔改，你瞅瞅你那样儿，”大丫鬟说着，上下瞧着她，“硬个嘴皮子，手上干脏活儿，嫉妒五姑娘得宠得了东西，便将五姑娘的东西偷拿过去，哪儿来的你这样不服管教的？”

    “我没偷拿！”宋与心咬着牙，声音都不敢放大了，脑袋始终低着。

    大丫鬟好浮夸的“哎呦！”一声。

    “没偷拿！还没偷拿！说真说得出口啊！脑袋都不敢抬！自己说这话自己都心虚吧！”

    宋与心垂着脑袋瞪大眼，不吭声了。

    大丫鬟变着法子在一旁骂她。

    “咱们府上哪里出了你这样的小姐啊！偷拿东西！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人伺候！还会有不满足！偷拿东西不认错！哼！活该你就在这儿关着！关你一辈子去！没人教没人管的！”

    她喋喋不休的骂着。

    宋与心的双眼放空了。

    她手揽着毛笔，就是连蘸墨的毛笔尖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大洞都没能发觉。

    忍一忍。

    忍一忍。

    过去就好了。

    方才不该顶嘴。

    不该顶嘴。

    忍一忍。

    不能顶嘴。

    忍一忍就好了。

    忍一忍就能过去了。

    想一想别的事吧。

    想一想，想一想六姐姐的事吧。

    六姐姐，六姐姐，如今她在干嘛呀？

    “吱呀”一声，拖曳的怪音。

    紧接着，巨大的一声“砰”，佛堂门关上了，宋与心眼睛始终撑大着，这才动了动腿。

    “坏了，”她将地上染了墨滴的宣纸举起来，“白抄了。”

    第二日，大丫鬟没来给她送饭。

    宋与心也能知晓，她顶撞了大丫鬟，大丫鬟就给她穿小鞋啦。

    府上的下人们，除了她阿母留下来的小丫鬟翠珠，其他的，怕是杜姨娘随手喂得那条狗都比她身份要贵重，丫鬟小厮们欺负她，她也受着，平日里谨小慎微些，少上外头去，这些人便都能忘了府上还有她这么个人，毕竟她再不济，身上的血也是父亲的血，哪怕他们看不上她，也只会暗中搞些小手段，绝不敢去她院里将她拖出来。

    下回再出了佛堂，她可不要再出去了，让玉金弟弟他们几个抓着，要不然要五姐姐抓着，她都没好果子吃。

    饿啊。

    宋与心抱着空空的肚子趴在地上抄佛经，手不敢停下来，她得一直抄，不然半夜里有来佛堂换烛火的下人瞅见她，定要给她小鞋穿了。

    饿啊。

    睡着了，估计就不饿了。

    睡着了，估计就觉不出饿来了。

    宋与心眼睛一点点打着架，没忍住，就这么着闭上眼趴在地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宋与心感觉到一股凉气摸上她的脸。

    她猛地睁开了眼，大脑尚且迟钝，便在一片漆黑里觉察到有人蹲在她旁边。

    宋与心吓了一跳，脑袋不清楚，第一反应以为是下人过来给佛堂续烛火的，还纳闷了下今夜这些守夜的下人倒还算勤快，继而就害起怕来，正要乐着说一句不小心睡过去了，多谢姐姐喊醒我，便觉察出点儿不对劲。

    她身上盖了个厚被子。

    这被子太厚了，如今是秋天，哪儿盖得上这么厚的被子去？但佛堂里冷清，宋与心也没觉热，因为她察觉出旁边人是谁了。

    “与心，与心，与心......”

    旁边的姑娘，一句接一句喊她。

    若是不回声话，她能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喊上一整天去。

    “姐姐，”宋与心喊她，“你怎么过来了。”

    黑暗里，宋与心隐隐约约看见她像是挥了挥手。

    “瞧不见，姐姐，你等会儿，”她说，从厚被子里出来，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抽出木抽屉，拿了里头的火折子吹亮了。

    点燃了蜡烛，这下看清了宋秋棠的脸了。

    六姐姐跟她哥哥，是府里这么多孩子里，唯二的两位嫡出。

    大夫人身份尊贵，是将门之女，再加诰命在身，多年来与老爷相敬如宾，府上所有人与其说是讨好着老爷，倒不如说讨好大夫人更多，因着里里外外都是大夫人管制，而六姐姐则是大夫人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孩子。

    因着这个，哪怕六姐姐脑袋痴傻，她若是一出去，经过哪儿，哪里的姨娘都要将她喊住，给她递些东西才让她走。

    而她们若送的是些布料，一般六姐姐走到半途便会忘了这事儿，最后布料不是拖在地上，要不就是半路遗忘了，若是些好吃的，六姐姐才会惦记着，惦记着给她送过去。

    六姐姐心疼这个会受欺负的小妹妹。

    也是因为六姐姐护着她，教训了五姐姐，这回五姐姐才想了阴招陷害她。

    “与心，与心，吃，与心。”

    宋与心低眼一看，才瞧见宋秋棠的怀里抱了个大食盒。

    “你......姐姐，你这是怎么进来的？”宋与心皱起眉来，手控制不住伸向食盒，却是真担心，抱着这样厚的大棉被，又抱着那么大的食盒，一个人怎么进来的？

    “被褥，”她说话，指着头顶，“顶头上。”

    宋秋棠说着，眼睛让烛火映亮了，她像是觉着自己说的有趣儿，自己都笑起来，少女长睫毛，大眼睛，眼珠子就像乌葡萄，这会儿眼底明亮，唇角弯着，脸蛋润又圆，谁看谁都喜欢。

    “再把，”她指了指宋与心手里的食盒，“抱怀里，就过来了。”

    “与心，与心，吃。”

    她笑着凑过去，把手盖到宋与心手背上。

    宋与心低下头，原本跟着一块儿乐呢，感受到宋秋棠手心的温度，不知道为何就觉得眼眶泛酸。

    她掀开了食盒盖子，看清了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肉，这是宋秋棠平日里的菜色，六姐姐为着她，怕是都没吃上什么饭。

    眼眶泛酸，发烫。

    她眼光瞥见自己手边的那些佛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姐姐，我以后一定对你好，一定。”

    宋秋棠不明所以的点头，“我对与心好，与心也对我好——咱俩扯平啦。”

    “不扯平，”宋与心说着话，抹了抹眼泪儿，“我陪着姐姐，伴着姐姐，咱俩才不扯平，姐姐上哪去，我便上哪去，我......我一直守着姐姐。”

    宋秋棠歪着脑袋，这是不明白了。

    宋与心只一口接一口吃着饭。

    第二日，宋与心便被放出来了。

    不为别的，只因着来客人了。

    宋与心人在自己院里，都知道外头热闹，她打发翠珠出去问了，才知道来的又是那烦人的裴家。

    她厌恶裴家人，哪怕她受宋家欺负才多，她也始终觉着裴家比宋家还要让她不舒服。

    唯一一个能说得上几句话的玉成表兄，也惯是喜欢围着姐姐转。

    这会儿，他肯定又围着姐姐转了。

    宋与心想着就觉着讨厌，她也不知为何，总是觉着玉成表兄和自己有相像之处，姐姐身边有她一个这样的人便足够了，姐姐这样笨，若是搞混了，记不清了，那该如何是好？

    宋与心想着便着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下午，正是厨子们忙的时候，因着裴家人来了，裴家孩子也多，大家都在正堂院里聊话儿玩踢石头，女孩则坐远了，上屋里去了。

    宋与心过来，直奔着右边游廊去。

    玉成表兄人内敛，若是想跟姐姐说话，便每回都带着姐姐去安静些的地方，她脚步过去，果然瞧见了他们俩人正坐在游廊边的长凳里，离得挺远，旁边下人都在。

    宋秋棠只呆呆坐着，听裴玉成一句又一句话。

    裴玉成遇见宋秋棠话便会多起来，宋与心曾偷听过，说的不是家中琐事，便是学业上的事，姐姐根本听不懂，偶尔有听懂的，嗯个一声，不知为何裴玉成便会因此兴高采烈了。

    但如今，裴玉成也会净努力捡着姐姐能听懂的说，他渴望能得到宋秋棠的回应，说话的时候不顾及周围的用手和表情比划着。

    宋与心看着男孩的双手，白且纤长的十指，在阳光下比成一个小鸟的模样，嘴里配着鸟儿的鸣叫，逗得姐姐忍不住去瞧他。

    宋与心不高兴了。

    她大步过去，人们听见她脚步声，齐刷刷转过头来，她心里闷了一下，平白有些脸红，但宋秋棠回了头，见了她便不停喊与心。

    宋与心跟着坐到长凳上，坐到姐姐身边，裴玉成见宋与心来了，安静一瞬，又稍稍凑近了问，“秋棠妹妹，你可见过什么鸟没？我都能学给你听，你想要听什么？”

    宋秋棠不吭声。

    宋与心不知为何，就是不舒服，张嘴就是怼，“姐姐不爱那些吵闹东西。”

    宋秋棠旁侧跟着个小丫鬟，见这三人之间气氛诡异，却不知为何乐起来，宋与心抬起头，便见这小丫鬟正看着她。

    原来是看着她笑。

    “八姑娘惯会吃味，”小丫鬟说，“但这样直率，可是会招郎君不喜欢的。”

    宋与心皱起眉来。

    “这与我有何干？”

    她这话下意识便来，是真的认为跟自己没关系，裴玉成喜不喜欢她，同她又有何干系？

    丫鬟愣了愣，神情像是有几分惊讶，裴玉成只坐在长凳另一侧，宋与心落下眉眼，与她这个表兄对上视线。

    男孩坐在一片阴翳里。

    这兴许是宋与心少有的与裴玉成对上视线的时候，毕竟在这之前，裴玉成从未注意过除姐姐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阴闷劲儿，只有见着姐姐，面上才会扬起笑，这会儿明明姐姐就在身边，但裴玉成浑身那股阴闷也回来了，而且视线透着股难言的——厌恶。

    就是厌恶。

    宋与心能很清楚地读清他眼睛里的神情，知晓其中的含义。

    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想必也是这种表情。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在姐姐身侧，对对方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们恐惧对方抢走自己的宝物。

    那是同类相斥的眼神。

    姐姐是她的拯救者，只要有姐姐在，她便什么都不用担忧，也什么都不会想起来，因为宋秋棠是这样纯洁且纯粹，就像是池中水一般干净能够让人忘却世间一切苦痛，但显然，这样的宝物已经被其他同类发现了。

    而宋与心没想到，自这一刻开始，这样痛苦的轮回便将永远不停的出现在她的人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