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明展离终于见到自家邻居，邻居踏进门的一瞬间，明展离的心情莫名的低落。
眼前之人正正好就是多年不见的韩宝，只是听说韩宝没有像家里希望的那样入仕，而是选择做生意。
当年长川一战也多亏韩宝的相助，只是数十年未见，眼前之人依旧是那副胖胖的样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只是和蔼可亲的胖脸上，那一双眼睛实在算不得友善，见到明展离也远不像当年那般亲切。
“呦，劳烦丞相大人亲自登门，只可惜丞相大人想要的曲谱我可以双手奉上，至于其他所求，我想丞相大人比我更清楚。”
随着递来的曲谱，韩宝胖胖的脸上闪过讥讽：“人都死了，在这里装什么深情呢？”
“像我家老大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看上你。”
将带来的盒子放下，韩宝恭敬行礼：“我祝丞相大人，长命百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韩宝推门而去，明展离却迟迟不敢打开手上这个盒子，仿佛打开之后，那些苦苦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就会烟消云散。
那是一个花纹精美的盒子，看得出来韩宝很珍惜里面的东西，却无论如何没有打开过，那是一把和盒子浑然一体的机关锁，只能被开启一次，开启后就会损坏。
打开盒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枝桂花，那枝桂花早已失去水分，也丧失原本的鲜活，看起来是很久以前的花枝，但是能看得出来它的主人把它保护的很好。
紧接着是手帕、发簪、荷包、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十分眼熟，而明展离的手已然开始发抖。
将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最下面的是本古琴谱，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三个大字《无衣曲》。
那字映入眼帘的瞬间，明展离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心脏剧烈的疼痛，眼前的一切仿佛出现重影，曾经那些故意装作冷漠的话语，穿越时光，化作利箭，一箭一箭穿破明展离的血肉，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带着血腥气。
可是低头看去，自己身上明明完好，却为何会如此之痛。
第二日，韩宝还贴心的将曾经的往事一一整理好，派人将那些东西一一送给明展离。
同时，还将一个衣衫褴褛，装若癫狂的男人一起送给明展离。
当明展离带着一脸鲜血，从眼前这个自称为赵浅予舅舅的身躯前离开，眼神暗沉的透不过一丝光。
年幼的赵浅予失去母亲，却落入这个名为照顾她，实则没有一日不在折磨的恶鬼手中。
名为舅舅的男人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的陛下，母亲的悲剧都是因为她的父亲。
而她就是罪孽最好的证明，她的母亲不爱她，她的父亲也不爱他。
她能够赎罪的方式就只能亲手杀掉父亲，甚至是他自己。
明展离还记得那人癫狂的笑着：“你不知道吧，为了你姐姐的事情，她闯入宫殿，却被硬生生打断腿，还被狗皇帝责罚，带伤硬生生的跪在太子殿前私过。”
“可就是这样，还是没办法为你姐姐讨一个公平，是不是很可笑？”
“我就告诉她，只有爬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才有说话的权利。”
“她信了，毕竟我是她最亲近的舅舅啊，可这样一个傻子，为了心中的道义，为了所谓的天下还有你们这些人。”
“居然甘愿做过河的卒，用自己为天下铺路，你说，她是不是傻哈哈哈哈......”
“像她这样的蠢货，死了也活该哈哈哈哈哈！”
那人虽然笑着，却有一点光亮一闪而过。
姐姐也是，陛下也是，林舒也是，仿佛身为女子就是原罪。
这世间的如果真的有神明，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的陛下多一些垂怜。
这世间为何要存在，好人早死，那样的恶人却苟延残喘的活了许久。
鲜血从口中不断的涌出，身边吵吵嚷嚷，明展离却只觉得疲惫，就这样睡去也好。
梦中，一身红衣的赵浅予从城墙掉落，每一次，每一次明展离都握不住那只手臂。
可天不遂人愿，明展离依旧还是醒了过来，堂兄明闻坐在床边，眼神里的怜悯刺的明展离眼睛发痛。
你看看，所有人都知道的情谊，只有自己不知道。
青州的相救，之后一次一次的暗中相助，以及那些彻夜伴着自己入梦的琴声。
“展离，我们不告诉你这些事，就是害怕这样。”
“你这人从小认死理，陛下也是害怕，若是将一切和你全盘脱出，你必然是要不顾一切的阻止她。”
“可她那日告诉我......”
明闻依旧还是记得那日的场景，赵浅予站在她最爱的那颗桂花树下。
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整个人都像是会发光。
“哪怕这个国家不够完美，但是我依旧爱它，因为它赐予了我最好的母亲，最好的姐姐，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带着少女的羞涩。
“还有最好的爱人，哪怕我们彼此没有办法告诉对方心中的情谊，可是能为共同爱着的国家去努力。”
“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那就是这世间极好极好的事了。”
明闻望着赵浅予，摸摸身上的荷包，想起林舒的笑脸。
自己的爱人能够为保卫这个国家而战，自己自然也不能拖她的后腿。
更何况就如同赵浅予所说，这世上除了那些令人恶心的事，还有像林舒赵浅予思琪姐这样为了信仰而努力的人。
自己怎么能颓废下去。
明闻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悉数讲给明展离。
眼前之人和自己一样，同样的境遇又是兄弟，明闻自然会更加理解一些。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没几日，明展离就因为动用私刑的事情被参了几本。
大抵是什么一国丞相居然枉视律法，不足以担当臣民的表率之类的。
照帝将明展离宣入宫中，明展离将早已准备好的请辞折子递给天子。
照帝平静的面孔逐渐裂开，难以置信的看着明展离：“老师，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明展离依旧是和善的样子，那双向来明亮的眼睛周围隐隐生出细纹。
而不在刻意遮掩下的两鬓已然全白。
明展离跪下，向着这位年青的帝王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殿下已然长大，以后的路还很长，需要殿下一个人走了，老师欠了一个人良多，如今想要弥补一二，望陛下恩准。”
一室无言，良久，年青的声音传来：“朕准奏，只不过，若是朝廷有需要，我还需要老师帮帮我。”
之前还故作严肃的青年调皮的挤挤眼睛，将眼中的水汽眨去。
明展离收拾好行囊，一身青衣踏上属于他的路。
走走停停，他先去了青州，那里繁华热闹，一点看不出曾经遭过水患。
在这些年的努力下，青州的堤坝加固，百姓的生活也逐渐好了起来。
直到一名妙龄女郎站隔着客栈的桌子，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明展离，她四周围坐的小姐妹和她嘀嘀咕咕。
明展离心中也是奇怪，大晟的女子地位这些年虽有提升，可如此直勾勾的看着一个男子的，倒也不多见。
难不成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明展离将银钱放下，拿起包袱准备回房间。
女郎突然挡在明展离面前，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您是明丞相吗？”
声音虽小，明展离心中也不由升起警惕之心。
那女郎见明展离警惕，赶紧解释：“您曾经来青州赈灾，还救了我娘，我家中有您的画像，只不过......”
那女郎突然脸红，低下头小声嘀咕：“本以为我娘是唬我，没想到你真人居然比画像上还好看。”
明展离心中苦笑，自己一个老头子，哪里会好看。
等见到女郎的娘亲，明展离才发现确实是故人。
原来女郎的娘亲就是当年的妞妞。
一别经年，曾经的孩童已嫁做人妇，只是谈起这些年的过往，妞妞和自家夫君满是对明展离的感恩。
再见故人，彼此都十分开心，尤其是妞妞的女儿，更是对这个传闻中的明臣格外的有兴趣。
问东问西，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
“那您心中的那个女子，一定很温柔，很贤惠吧。”
听过明展离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小姑娘偷偷红了眼眶，强撑着说出这句话。
明展离只是笑笑：“她的确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人。”
第二日，明展离便离开青州，去看了大漠的黄沙，天山的月亮，见识到与上京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
可是去了那么多地方，心中依旧空空荡荡，他偷偷的回了上京，留下书信，带着赵浅予的身体离开。
在之前给修自己的陵墓边结庐住下，赵浅予的尸身被他好好安放在石室之中。
每一日，他都去石壁中刻画，直到将关于晟帝赵浅予的平生不带任何褒贬的记载下来。
他便将之前纸质的记录付之一炬，世家的探子们满意的将结果报告给自己的主子。
而明展离看着那些人离去，将墓中机关放下。
等照帝他们赶来，一切已成定局。
明闻他们也只能按照明展离的要求，将那首修改过的《无衣曲》传下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家都暗自许下心愿。
宫中的桂花树微微摇晃，像是在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