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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梦重续(3)

    杨荣前脚才走,接着客栈的门就被敲响了。

    原以为是杨荣中途折回,直到郁微听到三下极轻的有规律的叩门声。

    是姚知辛。

    这是她们在连州动身前就约好的方式,用以在任何时候辩别彼此身份。

    推开门时,她披着的蓑衣之上沾满了未化的雪,裹挟着一身的寒意。

    一路逆着风快步回来,姚知辛又冷又渴,顾不上给郁微见礼,就直接捞起了半凉的茶水去饮。

    郁微给她斟热茶,劝道:“过来喝热的。”

    饮罢,姚知辛终于有气力开口说话:“殿下,薛逢死了。”

    郁微倒没多意外:“怎么死的?”

    姚知辛解着肩上的蓑衣,随手掸着碎雪,道:“昨日锦衣卫审他之时也没用重刑,可今夜一去就发现他咽了气。身上无伤,仵作尚在查验。这事也怪不得锦衣卫不谨慎……谁能想到在大狱中也能出事呢?”

    外面呼啸的风吹开了窗子,案上的书卷都应风而散,烛台也倒了。

    姚知辛匆匆扶起了烛台,合上窗扇。

    她站了一会儿,还是把犹豫的说出口了:“只怕我们这回是打草惊蛇了,有人容不得薛逢活着招供。”

    自开境通商以来,姜关古道由江家镇守,向来没出过任何差池。就算是一根骆驼毛都没丢过。

    可这一出事,被截的就是连州的丝。

    绝非偶然。

    眼下国库空虚,没有连州的这批贩卖往西境的丝,就没有来年的军费。

    郁微自然明白。

    她乔装打扮来曲平,本意就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毕竟出门在外,她头上还顶个公主的名头,代表的是皇帝和整个郁氏皇族。稍有一步不慎,就会造成边关将领与皇帝的嫌隙。

    郁微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能想法子带我进大狱么?”

    *

    侍卫的衣裳不合身,郁微穿着活脱脱一件道袍。

    姚知辛和杨荣打过招呼后,把郁微安插在了队伍末尾。入大狱时郁微低着头没正眼瞧人,趁着雪夜狱卒困倦,也便这么混进去了。

    曲平的衙署和江府隔得不算远,用的是一队军营,轮换着时辰守卫。这些人都曾见过当年的阿微,若被认出来,难免惹麻烦。

    已三更天。

    打更人敲着铜锣巡街,声音由近及远。锣声中又掺杂着轻微的诵经声和木鱼敲击的笃笃声,散发在深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郁微凑近杨荣,问:“江府近日在做什么法事?”

    杨荣的拇指扣紧了刀柄,小声道:“今个我也问过,他们府中人说,老夫人身子不好,近日总梦到已故长公子江许淮,担心她儿过得不好,特请了高僧来诵经。据说,这法事得做小半月。”

    若是为了江许淮,倒也合理。

    可如今江家深陷截丝案中自身难保,来查案的锦衣卫也尚未离开,他们如何就有心情请人诵经?

    这不对劲。

    郁微却没想通。

    “到了。”

    杨荣熟练地找准钥匙开了牢狱的门,指着地上那个被白布蒙着的薛逢的尸身。

    看郁微仔细地查验尸身,杨荣又补充一句:“大狱外的守卫我已经换成了锦衣卫。薛逢死了的事,暂时告知了江砚行和他母亲,尚未惊动旁人。”

    郁微动作一滞:“你就那么相信江砚行?”

    杨荣挠了挠脑袋:“江家旁人我信不过,但江大人的品行,我等还是清楚的。”

    江砚行三岁时便被贵妃养在宫中,十几岁才真正被送回曲平。他在京城的声誉也正是那时累积下的,毕竟没人会不喜欢一个聪慧知礼的谦谦君子。

    笑意从眼尾淡去,郁微继续查看薛逢身上的其他伤处:“可你更该清楚的是,他姓江。你就那般确定他还是你熟知的江砚行,确定他不会站在他江家那边?”

    “就算是,也是人之常情嘛。”

    杨荣缓缓一笑,“事情出在曲平,他想护着自己的家人不受影响,也在情理之中——薛逢的尸身,看出什么了?”

    “确如仵作所言,是被人闷死的。”

    杨荣的眉皱得更紧:“什么人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动手杀人?”

    正此时,身后不远处传来铜锁被开的“咔哒”声,最后狱门被人轻巧地推开了。

    郁微困惑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讥讽杨荣:“看来你们锦衣卫的眼皮,也不怎么管用。”

    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杨荣忙挡在了郁微身前,朝那人见礼:“夫人。”

    江奉理忙于军务顾及不得府中诸事,所以府中事务大多都是他的夫人齐如絮处理。

    齐如絮是将门之女,兄长正是闵州声名赫赫的总督齐广。

    如今江奉理能在姜关挂帅,也少不了妻兄的帮衬。正是因着这层缘故,江奉理格外敬待他的夫人,齐如絮在府中也从来说一不二。

    薛逢的死讯刚传入府,她便冒着雪出现在了大狱中。

    此刻将近四更天,齐如絮面上的疲倦是遮掩不住的。外面风正盛,甫一进大狱,她便被霉冷的气味冲得咳了几声。

    兴许是这几年曲平变故着实太耗人的心神,这位原来雷厉风行的江府夫人已经变得苍老许多,就连鬓间也生了霜发。

    身后随从递来手炉,齐如絮推开没接,径直走向了薛逢的尸身。

    杨荣把郁微挡得严实,道:“深夜通禀搅扰夫人实属无奈,只是这薛逢死得蹊跷,我等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交差了。”

    齐如絮扫了一眼地上的尸身:“仵作怎么说?”

    “窒息而死。”

    齐如絮没应声。

    这是最不留痕迹的死法,让人即便查也极难查出端倪。

    她卷好广袖,伸手去触碰薛逢的侧颊,然后道:“你不必为难。事情频频在曲平出岔子,江家本来就是要担责的。如实禀报朝廷,如何处罚,我一力承担。”

    杨荣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事关朝廷饷银和连州战事,只怕不是夫人一句一力承担,便可担得了的。”

    似乎没料到杨荣开口说话会如此刻薄,齐如絮拢起衣袖站直了身子,眼神中的坚毅与过往丝毫不差。

    她道:“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且不说我齐家为闵州做了多少,我年少时也曾亲征沙场获先帝嘉奖,大辰朝中何人不知我齐如絮?如今我与夫君共同驻守曲平,曲平军治理严明从未出错。一句我担得起,尚是说得出口的。”

    过往听说齐如絮为人爽快利落,却不曾想说起话来如此干脆。

    杨荣抱拳道:“是我失言。”

    齐如絮带来的仵作继续查验着尸身,而她就亲自询问守夜的狱卒。一时忙碌起来,她根本没注意到郁微,也不知郁微是何时离开的。

    不知是何时辰。

    大狱外又开始下起了雪,郁微摩挲着双臂生温。遥遥还能听到江府的诵经声,想来没人能睡个安稳觉。

    “咳咳,咳……”

    身后传来江奉理的咳嗽。

    郁微背脊一僵。

    她着实没想到深更半夜入一回大狱,能接连碰上这么些人。

    先是齐如絮,又是江奉理。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步履匆匆的江奉理便朝她开了口:“就你!跟我过来奉茶!周大人为了查案连夜从京师赶来,你们连口茶水都不知道备!”

    夜色昏沉,加上阔别日久,郁微笃定江奉理认不出她来。

    她压着嗓音应了声,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好随他入了大狱旁的值房。

    隔着遮挡的木格,郁微瞧不清周大人的脸,也实在想不起是京城哪个周大人了。

    “大人夤夜方至,本该好生休息的,谁知却出了这档子事。薛逢之死,我一定让人查个水落石出!”

    江奉理一把年纪了,又是战功赫赫,如今却为了江家清白,须得低眉顺眼以待一个官职没他高的案差。

    郁微温好炉灶上的茶,低着头奉了过去,凑近时却注意听着两人的谈话。

    似乎是才至曲平就赶上薛逢之死,周宁也心力交瘁,说话时不停地揉按着自己的鬓角,敷衍地应着江奉理:“不必麻烦,今夜不歇了。但是将军你得明白,薛逢毕竟是你的部下……”

    江奉理喟叹:“我若知晓他是如此之人,必不会将骑兵交由他操练!我江氏清名,如今真是……”

    似乎说到恼怒之处,江奉理接着说:“就算是我,我也不会蠢到在姜关下手!更不会在大狱里就把薛逢给杀了,那是我自己的地方!这明显就是陷害!”

    “江将军!”

    周宁无奈打断他的话,“知晓将军气恼,但说话也要有分寸。是与不是,如今正在查。”

    江奉理还在说:“我的夫人还在狱中询问情况,待会儿便让她来说明。我年纪大了,这些事管起来实在力不从心……”

    他亲手斟茶,却不慎翻了茶盏。

    周宁的衣裳湿了大半,江奉理呵责一旁专心听他们说话的郁微:“没眼力见么?给周大人擦水啊!”

    郁微:“……”

    分明是他自己做事毛躁,这火气又全撒给旁人。若非不愿暴露身份,郁微今日是绝忍不下这口气的。

    周宁拧着泼湿了的袖子,道“不必麻烦,我……”

    话说到一半,抬眼瞧见了郁微的面容,剩下的半句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了。

    惊愕半晌,他起身跪在了郁微的身前。

    这阵仗惊住了屋中的几人。

    郁微手里还端着剩下的半盏茶,一时端也不是,放也不是。

    没明白周宁此举何意,江奉理惊愕:“周大人,你这是……”

    周宁冲郁微一拜:“臣,叩见宜华殿下。”

    哗啦一阵脆响,江奉理手里的瓷杯落地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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