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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庙礼毕,主人当以酒馔礼宾。

    月绯先行一步回府,听着外面的热闹,一个人躲在花园里,无聊地搓弄花草。

    月暄找到她时,只看见假山叠石之间月绯晃动的绛红色衣袖。

    “阿绯。”

    月暄从后面拍上她的肩,含笑说道。

    月绯扭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个惊喜的表情,又撇撇嘴,别开脸不肯看他。

    “爹爹还记得有我这个人?”

    “怎么记不得?”

    月暄佯作不解,扬声说道。

    他旋即掠开袍摆,坐到月绯身边。

    金乌西坠,父女两人并肩坐在假山上,温煦的风吹过,天色被霞光渲染得犹如镀上了一层金边,对面湖光迷离潋滟,远看真是温情脉脉的一幕。

    “今天是哥哥大喜之日,爹爹此时不去招待宾客,我怕他待会儿心情又要不好。”

    月暄侧头对她笑了下,豪气地摆摆手说,“不管他!”

    月暄只要肯花费哪怕一点心思,是很会哄人的,但月绯不是那么好哄的,她面色不改,心下冷笑,不以为然。

    月绯的目光落到月暄的手上,他凸起的骨节间戴着的那枚银蛇扳指,两颗猩红宝石是毒蛇的眼睛,仿佛饱沾着人血,诡邪至极。

    正窥伺间,她倏忽收回目光,猛然抬眸。

    月暄的脸近在眼前,那双黑沉沉的桃花眼正看着她,如同烟笼雾锁的幽潭,叫人捉摸不透。

    那目光很复杂,既含着严厉冷冽的探究与审视,又不可避免地有着难以割舍的舐犊之情。

    他的风采不必故人诉说。天之骄子,就连无情的光阴也对他格外眷顾。他的脸上少见岁月的刻痕,不笑的时候,鼻梁愈发挺直,紧抿的薄唇,无端有点不近人情的意味。

    月绯竟感到陌生,她甚至错愕的发觉,从母亲去世后,她与爹爹的父女情分早不复以前了,关于父亲的记忆也停留幼年。

    她模糊记得那年草长莺飞,湖水澄明如鉴,新草地上飘着绵密的细雨。她拉着爹爹的小指,笑闹着去追翻飞的彩蝶,母亲手撑纸伞,提裙在后,唤着她的名字,那样温柔。

    爹爹单手把她抱在怀里,笑声朗朗,她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转头看到他年轻英俊的脸,分明只有亲切与欢喜。

    怎会如此呢?

    月绯不是铁石心肠,她面对今日的局面,也有怅然若失,心中酸涩的感觉。

    “阿绯,自从你阿娘走后,你最喜欢的人已不再是爹爹了,对吗?”

    月绯闻声轻叹,她远望着湖对岸的高墙,眼角滑下一滴泪。这话已经很遥远了,但男人总爱翻出一些陈旧而无用的东西,好似只需几句幼稚的话就能使他们的三分伤怀变为十分,不知是在试图感动谁。

    月绯年幼无知的时候,似乎是更喜欢父亲的,爹爹会玩会笑会闹,对于一个调皮活泼的小女孩来说,他显然比稳重但严格的母亲更容易亲近。

    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男人与他们后代之间的感情总需要妻子来维持,尤其对月暄这种男人来说。从母亲病逝后,他们父女之间的情分明显淡了很多。这该怪谁呢?月绯想,总不能怪我吧,我从不曾做错过什么。难不成是因为秋朗?月绯不置可否。

    月绯抬手抹去下巴上的泪珠,她眼眶通红,低着头说,“爹爹,我很想你,你不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爹爹吗?”

    话音方落,月绯泪水决堤,她一头扑进月暄怀里哭诉。

    “爹爹,我不明白,我并不比旁人差什么,我习武,学文,难道只因为我是女孩,我的作为就注定被忽视,庙堂江湖便无我立锥之地吗?”

    她伏在月暄怀里,仰头看他,满面泪痕,抓着他的手问,“明明我们南郡不是这样的,我为何就要在这中原之地,遵循他们的礼教,做着谁的附庸?我为什么不能……不能……”

    我当然不能,若我留在南郡,秋朗还有安生日子过吗?月绯心里明镜似的,她冷冷地想。

    月暄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询问,“阿绯,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月绯看着他的眼睛,他们有着一般无二的金瞳,眸光幽深不可逼视,像白烟后的神龛,盛着悲悯而冷漠。

    月氏信奉万物之母,满月之神,那位传说中自天外而来,高贵圣洁而又杀伐决断的天神名为岚,她的恩泽至今不朽,但有人想把这片土地上的神明驱赶,用王权来压过人们的信仰。

    月暄一生中最青涩的几年都在清都度过,那个时代的主宰是武帝,他的影响根深蒂固,月暄究竟是中原礼教培养的君子士大夫,还是满月之神的后裔呢?

    她垂眸,低语,“我不知道。”

    月暄摘下手上的扳指,日暮黄云,银蛇在夕光下折出幽冷的寒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蜿蜒游动,獠牙吐信。

    “阿绯,你以为这枚扳指代表了什么?”

    月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曾无比好奇又无限神往这条象征家主身份的银蛇,然而此刻如此直视着它,她又隐隐感到了一丝畏惧。

    “代表宗族,代表南郡的权威。”月绯目不转睛地说。

    月暄失笑,他随意的转动着手里的扳指,说,“它是月家族长世代相传的信物不错,但贵重不在这一物件,而在我家筚路蓝缕,绵延至今。维系这样一个古老的家族,一定会有无数牺牲,或凛然壮烈,或隐忍蛰伏,都是我族人要承担的。”

    元延十八年,南海的琉岛羽人侵入南郡,那时已向清都进贡多年的愍王并没有等来武帝的援军,大周皇帝袖手旁观,南郡损失惨重。

    彼时正在西川游历的月暄单枪匹马闯到辽东,带回了辽东铁骑以及穆国公的女儿。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真正是一寸山河一寸血。

    月暄在晋宁的尸山血海中找到了已经被撕成碎片的父亲,那时的愍王仅剩一根手指,他战死故土,悲壮惨烈。

    这是血泪传承。

    话说到这份上,月绯低下她的头颅,说,“爹爹,我明白,我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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