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之前做手术父母来京,在火车站送别时,母亲曾有话没说完。回去后,第二天,她打电话来跟梁焕说了一件事。

    “焕儿,妈问你,冉苒有没有和你说过她家的情况,她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是做什么的?”

    杨承芳开口如此问,把梁焕问得一懵。

    他们在一起很突然,还从未聊过家里事。

    “你果然不知道吧。”杨承芳得出结论,“我跟你说啊,第一次见的那天晚上,她送我和你爸去宾馆,我就问过她家里的情况,你猜怎么着,她一个字都没说!”

    梁焕当时是觉得奇怪,母亲怎么没有开启查户口模式,这不合理。原来是查过了,没查到。

    冉苒……拒绝回答了?

    他回忆起那天晚上母亲和冉苒同时变得话少的异常,现在才知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杨承芳满是担忧,“焕儿,咱不图人家里什么,但咱就普通家庭,她家里要有什么大问题大拖累,咱也摊不起。”

    梁焕倒没觉得有母亲想的那么严重:“妈,冉苒有点认生,你们刚认识,还不熟呢,她不好说吧。”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是家长,不该问吗?”

    梁焕安抚:“不用急,以后我问她就是。”

    挂完电话他转身就忙别的去了,确实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事早晚都会知道的,等忙过这一段,工作定好了,再寻个好时机慢慢问就是,到时候感情更稳定了,也更好开口。

    他内心毫无波动,因为他从不认为,任何除了冉苒本人以外的因素,会影响他的决定。

    *

    三人围着的饭桌,空气像忽然被抽干了。

    梁焕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一下想起了母亲提到过的那件事,冉苒似乎对家里的情况避而不谈,而他刚才提到了“亲爹”。

    只是无意间随口一提,但这个词像是犯了什么忌讳,闲谈的氛围戛然而止。

    夏珊一脸惊讶,还朝梁焕使了个眼色,那样子仿佛在说:啊?你不知道啊?

    梁焕自是一头雾水,心中升起隐隐的猜测,但仅是猜测而已,在这里问,并不合适。

    夏珊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再没提她爸,而冉苒在片刻的卡顿后,继续动起筷子,继续吃。

    她一直埋着头,什么都没说,梁焕侧头看她,只见那几缕从耳鬓垂下,遮住了半边脸的头发。

    冉苒比平时更快地吃完了剩下的面,拿纸巾擦着嘴,低低说了声:“我吃完了。”

    三人从饭店往回走,谁都没有再提那个插曲,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梁焕要回实验室赶活儿,冉苒和夏珊回北华,他们在岔路口道别。

    梁焕朝冉苒挥了下手,冉苒也朝他挥手,嘴边抿着一丝微笑,有些刻意,但很努力。

    回头再寻个机会慢慢问吧,梁焕这样想着,回到了实验室,开始干活。

    但他发现,揣着心事,他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脑中总不停出现冉苒勉强笑着和他挥手的样子,他没在她脸上看到笑起来时该有的酒窝。

    梁焕盯着屏幕发了半天呆,一行代码都没敲出来。

    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于事无补,这件事没法就这样沉默着过去。

    他不行,她一定更不行,说不定今晚都睡不着觉。

    “啧……”

    梁焕烦躁地一弹舌,终于决定把手头的事先放一边,把该说的话先说清楚。

    他切走程序开发界面,拉出□□来。

    【回宿舍了吗?有空的话,给我打个电话。】

    一刻钟后,冉苒回复了:【现在,可以吗?】

    梁焕立刻关掉显示屏,拿上手机,直径下了楼。

    *

    实验室楼背后的小花坛,晚上通常没人,梁焕踱步到一棵树下,拨通了冉苒的号码。

    “喂。”

    软绵绵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伴随着轻微的风声,周遭似乎很空旷。

    “在哪儿呢?没回去啊?”他问。

    “回了,在阳台。”

    上次送她回宿舍,她回去后,就跑到阳台上来冲他挥手,梁焕一下就能想象出那个小小的个子扒在阳台栏杆上,露出个脑袋的样子。

    “一个人在阳台?”

    “嗯。”

    她显然也知道,他有话要单独和她说,还知道大概会是什么。

    初春的夜晚有几分春寒料峭,梁焕站在树下,一手将手机托在耳边,一手插进暖和的衣兜里。

    他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听着听筒里的声音,他音感极好听觉敏锐,从对面传来的细微变化的呼吸声就能猜出,那个手握着电话的女孩,很紧张。

    “我本来想去找你的。”梁焕把声音放得很柔,“但我不知道,怎么聊你更舒服,电话聊好,还是……”

    “你要是想当面说,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不、不用……”

    她磕磕巴巴的,“就、就这样好……”

    果然还是看不见的好,看不见,她的勇气会多一点。

    “嗯。”梁焕轻轻应。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梁焕听着微微的风声,没有催她。

    “……对不起……”

    她开口说出抱歉,每个字都在轻微发颤,“你妈妈问过我……我……我没有想好……”

    “我知道。”梁焕回应,“那次太突然了,不怪你。”

    “我……”她似乎很着急,呼吸变快,却怎么都顺不出话来。

    “你别急,慢慢说。”梁焕安慰道,“今天是我唐突了,你可能还没有想好,如果是这样,你不必现在就说。你可以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我。”

    “可是……”

    “冉苒,给你打这个电话不是要你交代什么,是我打乱了你的节奏,不和你说清楚我的态度,我怕你想多。”

    他话语诚恳,电话那头有片刻的停顿,听得出来,她在努力让自己平静。

    “你的……态度?”

    她问得怯怯的,梁焕浅浅一笑,道:“给你吃颗定心丸啊。”

    “什么定心丸?”

    “你说呢?”

    自己说要说清楚,临到头又偏绕弯子,电话那头默不作声了一会儿。

    “你妈妈……还会问的吧……”须臾,她这样说。

    “……”

    一时没跟上她的脑回路,梁焕有些惊讶,但这话,他没否认。

    在得知答案之前,母亲肯定会一直询问,这根本不用想。

    “所以,不能拖下去……”

    冉苒像在自言自语,刚说完,不等梁焕回应就自己肯定了自己,“……我可以。”

    又重复一遍,“我……可以。”

    踌躇满志的自我暗示。

    微凉的夜风灌进脖颈,梁焕拢了拢衣领。

    站在阳台上的她也一样不暖和吧,他想。

    “珊珊都知道,你有权利知道的。”冉苒又说。

    连这种事都一板一眼,梁焕暗自一笑,半边肩膀靠上树干,斜斜站着,点了个头:“好啊,我是有权利知道。”

    做好准备洗耳恭听。

    冉苒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轻飘又细微的声音,很小心地说:

    “我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了,我……是单亲家庭。”

    “我和我爸已经快十年没联系了,我……没有爸爸。”

    这下梁焕懂了,为啥说“你亲爹会吃醋”会踩坑了。也是这个原因,夏珊的父亲才会动了恻隐之心,有那出格的想法吧。

    “你们家……叔叔阿姨感情很好……一家人很和睦。”

    “我家……我家差太多……”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你……还有你家里……能接受吗?”

    倚靠着的树木在夜风下轻轻晃动,树叶擦出沙沙声,一只鸟扑腾着翅膀从枝丫上起飞,踩下两片新叶掉落空中。

    冉苒的叙述比预想中的简短太多,梁焕听完几乎没反应过来。当他发现冉苒已经讲完了时,脑中有片刻发懵,双腿力气一抽,颀长的身形打成几折蹲了下去。

    “……”梁焕没有立刻回答,电话那头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然后,她的声音蒙上一层呜咽,似在强忍:“没……没关系的……我理解……”

    她要是在跟前,就能看到梁焕此刻颤个不停的双肩,他蹲在地上,埋着头,整个肩胛骨都在抖。

    她耳朵也不太好使,无法从电流声中分辨出他低压的暗笑。

    “……对不起……我该早点说的……”

    呜咽声越来越重,“那……我挂了……”

    “……”

    “……急什么?”

    梁焕要再不出声,对面可真要挂了。

    他笑得快岔过气,强行喊出一句话来,气口没倒腾好,惹出一阵咳嗽:“咳……咳咳……”

    对面整个愣住,听他一阵疯咳,半个音不敢吐。

    “你……你这反应……噗……”

    他又咳又笑,吐句完整的话都艰难,“你知道你这反应……会让人想到什么吗?”

    字里行间夹杂的笑声已然掩盖不住,冉苒怔住。

    “猜想1,冉苒同学的爸爸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被一群放高利贷的黑she会追得满世界到处躲。冉苒同学受恩于父,父债子偿,谁要跟冉苒同学成了家,就得做好打一辈子白工的准备。”

    冉苒:“……”

    “猜想2,冉苒同学的母亲跟人结下深仇大恨,一着不慎出手过猛,从此背上血债,在和警方针尖对麦芒的博弈中艰难隐藏,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冉苒同学受恩于母,绝不肯大义灭亲,谁要跟冉苒同学成了家,就得成为一丘之貉。”

    冉苒:“……”

    “猜想3,冉苒同学平时深藏不露,但其实家里面有皇位要继承,只招上门女婿。冉苒同学受恩于家族,父母命大于天,谁要‘嫁’到你们家去,就得安心当个奴才,端水沏茶侍奉左右,半个字不敢违背。”

    ……

    冉苒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她不知道,他是鼓了多大的勇气,做了多好的心理准备才来听她自报家门的,结果听完后他只想问两个字

    ——就这?

    “我当什么呢。”

    梁焕终于压下笑声,拍拍裤腿站起身,在树干边踱起步来。

    “这有什么特殊?父母感情破裂各奔东西,不是常有的事么,哪至于不能接受?”

    就差没吐槽她小题大做了。

    梁焕此刻是一身轻的状态,他觉得,这个答案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告知父母了,单亲家庭是不算好,但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绝不会在这一点上死挑毛病。

    可电话那头的冉苒,却一点都没笑。

    她十分安静,安静到沉默,渐渐地,梁焕只能听到她那边空旷的风声,失去了对她动态的任何捕捉。

    “怎么了?我脑洞开得不够大?”他还笑着。

    “……没有。”

    冉苒终于又发出了声音,弱弱的,像蚊蝇。

    “梁焕,我的父母没有什么特殊,他们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普通人。”

    “他们只是……”

    风声几乎把她轻微的嗓音冲散,梁焕竖着耳朵才听到朦朦胧胧的一句话。

    “只是,在离婚的时候,都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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