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梁焕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意识模糊,恍然记得自己被放到一个推车上,进了一个房间,上方投来白晃晃的强灯,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四周已是病房里的一片雪白,一切都很陌生,天花板、钢架床、高架子,竟是些往常生活中没有的东西。

    唯一熟悉的,只有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女孩——冉苒。

    梁焕感到很虚弱,浑身都没力气,左手背上扎着点滴,冰冰凉凉的。好消息是,那要命的剧痛终于消失了。右下腹虽还有疼痛感,但已同之前截然不同,不来自腹腔,只是皮肉,且不剧烈。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看来已是过了一夜,可这一夜经历了什么,梁焕却回想不起来。

    冉苒一定知道吧,但见她睡得那么香,梁焕不想叫醒她。于是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睡。

    冉苒叠着双臂枕着脑袋,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只剩一头乌黑的短发在头顶上打个转儿,各自垂下。她的呼吸很平稳,很踏实,肩背轻轻上下起伏,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做着什么梦。

    一定是熬夜了吧,梁焕想,这回可真不是一般小病,多亏了她。

    梁焕的目光顺着冉苒顺滑垂下的头发游走,在几缕反射着光线亮盈盈的发丝上停驻了一刻,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想去触摸的冲动。

    她就趴在他右手边,右手没有扎针,伸出被子就能碰到。

    不知不觉,他的手真的伸了出去,动作很慢,很小心,一点一点从被褥下探出,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但是,当指尖刚刚触到她的发梢时,他却又触电似的收了回来。

    床单发出“擦”的一声,他心头也“咯噔”一下。幸好冉苒睡得熟,对这暗地里的小动作毫无察觉。

    梁焕感到吃惊,吃惊于自己这股没来由的冲动。他真想就那样把五根手指都插进她的头发里,每一处指腹都贴住她的脑袋。

    那感觉,会是什么样呢?

    他觉得痒,手痒,心更痒。

    他靠理智压抑住了这股冲动,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算了,别吵她。

    时间缓缓过去,梁焕保持不变的姿势躺着,有些乏,却坚持着没动。后来一个护士进来查房,叽叽喳喳说了些话,冉苒到底是被吵醒了。

    她被说话声生生从睡梦中拉出来,抬起脑袋,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发呆。

    她还没清醒过来,就挨了护士一顿训:“看护的负点儿责任啊,点滴都快空了还不报告!别什么都指望我们,病人这么多,难免有疏漏,出了问题还不是患者受罪!”

    冉苒手撑在床沿上直起腰来,一脸茫然地看向那护士。她似乎看不清,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至于对方说了什么,就更没听清了。

    “点滴,空了!”护士指着吊瓶强调一遍,一边给梁焕拔针头一边絮叨,“下回好好盯着啊。”

    冉苒便又朝点滴的方向看去,但这回更看不清了,她皱起眉来,噘起嘴,慌慌张张前后左右到处找眼镜。

    “这。”梁焕的声音沙沙地飘过来。

    冉苒转过头来,看到一只手掌伸到自己面前,掌心里端放着她的黑框眼镜。

    “啊!”她急忙抓起来戴好,这才跟世界接上了轨。

    护士收拾完点滴一扭身就出去了,冉苒愣愣盯着被关上的门,自言自语了几个字:“下回……哦……”

    好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朝梁焕看去

    ——梁焕尽管还躺着,但睁着眼,正同她对视,面无表情。

    “啊——?你醒了啊?”冉苒手指竖到鼻梁上把眼镜框朝上一顶,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

    这口气,敢情不该醒这么早?

    梁焕不吭声,瘫痪着一张病状脸,两片薄唇合出来的缝隙像画好的一条线,纹丝不动。

    那样子天然就像在生气,冉苒本来是要笑的,看到梁焕醒了她很欣喜,可这下一慌,护士的训话就马上在耳边回响起来。

    她脸上顿时一阵发烫:“对……对不起啊……我太困了……”

    梁焕唇间的那条缝微微拉长了一下,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快得根本没让冉苒发现。

    “你……你感觉怎么样了?”她问得结结巴巴。

    梁焕还是不答,稳若泰山,只是两束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冉苒这下真不知所措了。

    他真生气了啊……

    她憋了一会儿,脑子里“叮咚”一声,亮起一个小灯泡来:“啊,梁焕,你还不知道吧,你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说你的炎症发展得可快了,都穿孔了,穿孔你懂吧?就是阑尾里的东西外泄到腹腔里,有肠道里的消化液,还有发炎后的脓水,再不手术切除会感染的,那样就危险了!”

    梁焕:“……”

    冉苒以为梁焕一定会大吃一惊,却发现他依然面不改色,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好像这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新闻。

    其实,刚才护士告诉他这些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阑尾炎?!

    当真没想过自己能碰上这病,还这么凶险,二话不说就上手术台,一闭眼一睁眼,身体里就少了个物件。

    但前后不过几分钟的过渡,冉苒一醒,他就把这震惊的消息消化在了肚子里。或者说,不是消化,只是囫囵吞下,让自己看起来刀枪不入。

    “医生还说,你暂时不能吃东西,一定要等到通气了才行,而且只能吃流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冉苒的语调说着说着降到很低,床沿上的两只手还互相搓揉起来,好像即将要说出的话会让病人多么难以承受似的。

    梁焕脸上没动作,心却被她吊了起来,又好奇又担忧地竖起耳朵。

    冉苒满脸认认真真的同情,小心翼翼地说:“这回你可能得……得挨饿了……”

    “……”

    只差一点,梁焕就没崩住笑出声来。

    这什么脑回路啊?自己什么时候成饭桶形象了?

    “通气?什么意思?”为了掩饰嘴角的不自然,他终是开口问了句话。

    终于出声了,冉苒一下子放松下来,紧蹙的五官平铺开,语调也调回正常水平,顺滑地吐出来两个字:

    “放屁——”

    “……”

    “嗤……呵呵……”

    装相者瞬间破功,紧绷的弹簧溃不成军。

    这一笑本不要紧,却连经带骨扯着了刀口,梁焕不由倒吸一口气。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叫医生?”冉苒见状忙问。她全然没意识到梁焕在笑什么,只当自己是在解释严谨的医学用词。

    梁焕哭笑不得,缓过劲来后,对她摇了个头,示意不要紧。

    “昨晚,我几点做完手术的?”他问。

    “大约……两点吧。”

    “那你两点才睡?”

    “我……医生要我多盯一会儿,我一开始是盯着的,后来……”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一直睡在这里?”

    冉苒努着嘴:“……嗯。”

    “那你现在困吗?”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柔和。

    “我睡着了,不困。”

    冉苒摇头,还坐得更直了些,显得自己很精神。

    见梁焕能说能笑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她显得轻松,大功告成似的伸了个懒腰。

    “冉苒,这次多谢你了。”

    不知是否病容的影响,梁焕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有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好像在这短暂的一刻,他身上每一寸拒人于外的硬壳都消失了。

    他整个人,都是软的。

    冉苒多看了他两眼,微笑里莫名多了一丝腼腆。她又摇摇头,把脸埋了下去,眼镜往下一垂,刚好反光,梁焕就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梁焕本想再说两句感谢之词,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什么,倏地一惊。

    “你不是今天去云南么?”他语调都一沉。

    冉苒一点没有惊讶,撇着嘴,不说话。

    “怎么去?飞?”

    “……嗯……”她答得有些遮掩。

    “几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

    梁焕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看时间:“现在11点,马上去机场,来得及。”

    “……”

    冉苒却又不说话了。

    “你不都收拾好了吗?还有人一起的吧,他们呢?”

    “他们已经出发了。”

    “那你赶快。”

    冉苒咬着唇,低低道:“我跟他们说了……我不去了。”

    “……”

    梁焕失语了一刻。

    昨天她短信的口气,这场考察兼旅行,她那么期待的。

    心中荡起一种异样的波澜,他问得轻柔:“为什么?”

    明知故问。

    冉苒避开他直视的眼神,半偏着头,尽量让回答听起来理所当然:“你这边得有人呀,这时候丢下病号,不仗义。”

    “我可以叫我同学来。”

    想把天聊死,只需要一句钢铁直男语录。

    还好赵星不在,否则他才不管梁焕是不是病号,准一巴掌拍过来:装什么不懂风情,这纯纯没安好心。

    冉苒被这没安好心堵死了退路,一下吭不出声来了。她埋下头去,两只手耗子似的抓在床沿上,指甲摩挲着床单,不知所措。

    理由没了,但她就是不答应说走。

    梁焕亦不吱声,就那么盯着她。

    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很清楚这样下去,有种平衡,可能要被打破。

    他明明想好的了,这些重大的人生事件,应该按照最正确的轨道,最合适的顺序逐一发生,而不是让它们肆意乱套。他希望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他一直都是这样努力的。

    只是,这条准则是什么时候,怎么松动的,他毫无所觉。

    或许,是这场意外的相聚让他嗅到了宿命的气息,他也开始期待某种意料之外。

    或许,是他对冉苒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知道不能再推她了,她已经往前迈了最大的步子,再推,她可能会退到他再也抓不到的地方去。

    他想抓到,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渴望,伸出手去就想抓到冉苒。

    这一刻他看不到其他,只看到了冉苒,那个和他同频率,完美共振,梦想一样巨大的女孩。

    他想,这会是他最疯狂的一次。

    冉苒不知梁焕心中那千头万绪,只知道他一语不发。落针可闻的沉默中,她越来越压力山大。

    她不答应,又说不出恰当的理由来,只能执拗地摇头,蚊子声似的重复着:“我不去……”

    她始终不敢抬头,不敢迎接梁焕的目光。

    她怕从那目光中,又看到拒绝。

    “你不是很想去画幅画吗?”

    极度温柔地,梁焕问冉苒。

    冉苒支着一根手指,在床单上画起圆圈来:“嗯,是要画的。但是以后再去,也是一样的。”

    她想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

    那一刻,梁焕的右手从被褥下伸了出去,伸向冉苒。

    不同于之前的彷徨和畏缩,这回他伸得堂而皇之,毫不拖泥带水,一把将冉苒画着圈圈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等我工作定了,我陪你去。”

    *

    狭窄的病房里,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某处迸发,顿时将空气盈满。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没有吊瓶的晃荡,没有钢丝床的吱嘎,世界像黑洞一样宁静。

    时间被按下暂停。

    冉苒瞬间僵成木雕,甚至有一瞬间的窒息。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像做梦一样。不,比梦还不真实。

    她浑身一缩,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梁焕抓得紧紧的。一个病号,比她有力多了。

    她也不敢抬头,梁焕只说了那么一句,之后还能听到的,只有他一深一浅无法均匀的呼吸。

    她脑中空白一片,光去听那呼吸声了,还越听越紧张,连回答一声“好”都没想起来。

    这……算什么?

    在冉苒僵住的时候,梁焕的手抽了回去。他两个胳膊撑在身体两侧,使尽力气将半个身子支了起来。

    冉苒又呆呆地听上了钢架床发出的“吱嘎”声,都没反应过来去帮他一把。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梁焕已经半坐了起来。

    时间重又流淌起来,刚才的并不是假象,她手上还留着温热。

    梁焕试着将上半身朝右侧转过去,刀口生疼,生硬的拉扯让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虽然只能勉强斜支着,但他终是把身子侧了过去,直绷着右臂吃力地撑着。

    “过来……”

    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却不容拒绝。

    此时的冉苒已成了个失去主见的木偶,听到一声召唤,就站起来乖乖挪步,挪到施令者跟前。

    梁焕不能完全直起腰,高度就连冉苒都及不上。

    “你蹲一下。”便又发出一道指令。

    冉苒曲了曲膝盖。

    “再低一点。”还不满意。

    冉苒就又往下一点。

    这回,他们一样高了。

    梁焕的目光笔直地投向冉苒,那目光发着烫,令冉苒不敢看他,四处躲闪。

    片刻后,他空着的长臂一把伸到冉苒背后,用力一揽,将她瘦小的身躯整个扣进了怀里!

    两人紧紧相贴的瞬间,梁焕最大的感受不是兴奋,而是撞击带来的疼痛。他该试探着来的,但他昏了头。

    “嘶……”他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冉苒比他还紧张,第一反应便想挣脱出去,梁焕却死死扣住她,齿缝间颤颤巍巍挤出两个字来:“……别动……”

    冉苒就真一动不动了,下巴搭在他左肩上,连说话都尽量小地张口:“……医生好像说……你先别乱动的好……”

    梁焕身体经不住发颤,嘴角却不适时宜地勾着笑,还挺得意。

    反正她看不见,他笑给自己。

    “就一会儿……”他喃喃耳语,“一会儿……我就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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