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北风卷起路边的枯叶,在空中来来回回打转,装点着北方深秋的夜晚。一辆辆车从面前的马路驶过,留下呼啸后的余音。

    梁焕听着落叶的沙沙声,看着行进中车辆模糊的影子,发起了呆。

    红绿灯又变绿了,但冉苒没有过来,而是向梁焕招手,喊道:“你过来呀,我请你吃东西!”

    赵星这下乐了,支起胳膊肘拐他,嬉皮笑脸:“哟,新认识的妹子呀?”

    梁焕没应声,也没动。

    这看起来不大情愿啊,赵星压着声音:“被缠上了?”

    认识梁焕这些年,没少见女生缠他,但他偏端着“高冷男神”的架子不下场,这一端就端了6年。

    “需要过去打发两句不?我在这儿等你?”

    赵星按套路出牌,却没想到,梁焕给的回答是:“你先回去吧。”

    “……嗯?”赵星着实惊到,不由多看了马路对面那女生几眼。

    小小的个子,干巴干巴的,没看出什么特别。

    梁焕已经转身,站到了斑马线边上。

    赵星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很有眼力见儿,他马上收敛了好奇心,只问了梁焕一句:“你确定没喝醉?”

    “没有。”

    赵星便扭头就回。

    *

    啤酒的后劲不长,在外面吹了一阵冷风,早过去了。只是酒劲一过,那缠绕了梁焕一整天的郁闷,就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他又等了一波红绿灯,才过到对面去。

    冉苒像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着迎过来,一脸喜气洋洋:“今天刚得到的通知,我最想跟的那个导师要我啦!我以后真的有机会研究月球上的岩石了!我太高兴啦!”

    她笑得合不拢嘴,牙都比平常多露出两颗,嘴边的酒窝拼了命地往里凹,都快凹得合上缝了。

    同一天,几家欢喜几家愁。

    “恭喜。”淡淡地,梁焕回了两个字。

    他很想回她一个笑容,但嘴角似乎被缝上了,咧不开。

    好在晚上看不清楚,神经大条的冉苒一点没注意到梁焕情绪上的异样。

    “哦对了,你的衣服,原物奉还。”她把挂在手臂上的风衣拿下来,抖了抖,递给梁焕,“我拿去干洗过的,谢谢啦。”

    梁焕惊讶:“你怎么会刚好带着我的衣服?”

    “嘻嘻,我早看见你啦,回去拿的。”她有些得意,“你们之前在那个新疆大盘鸡里对不对?我跟闺蜜在隔壁店里吃呢,还好我跑得快,你差点就走掉啦。”

    原来是这样,梁焕接过风衣,塔到手臂上:“不用这么着急。”

    “天气越来越冷了,万一你需要呢。”

    梁焕垂眸瞅了眼风衣,很隐蔽地,眸色又沉了一些。

    “那天后来,你没感冒吧?”

    他问出一句突兀的话来。

    冉苒一愣:“没有啊。”

    梁焕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是在盼着她回问一声“你呢”吗?然后,他又想答什么呢?

    但冉苒完全没有领悟到,思路一下就跳开了:“你喜不喜欢吃麻辣烫啊?我请你呀。”

    ……麻辣烫……

    梁焕眉心皱成浅丘:“我吃过了。”

    “我也吃过啦。”冉苒却说,“又不是正餐,小吃啦。”

    她指向巷子口不远处一家在外面支着串串架子的店:“就是那家,可好吃了!可惜我闺蜜一点辣都不能吃,每次都只能我一个人来,今天明明是为我庆祝,也不肯陪我来。”

    她抱怨着,嘴噘得都快顶到鼻子。

    梁焕远远望向那冒着腾腾热气的架子,顿觉脚步都迈不开。那是他从来都没有光顾过的地方。

    “我超想吃,走呀,我请你。”冉苒满脸都是期待。

    迟疑了几秒后,梁焕答得很勉强:“……行……”

    串串架子四周的空气都飘着辛辣味,暖和是暖和,但多闻几下,梁焕就忍不住打起喷嚏来。

    冉苒拿着个套了保鲜袋的盘子,围着架子转了两圈,一张盘子就摞得满满实实。

    而梁焕,提溜着盘子的一个边儿,垂在身侧,光站在一旁看她跑来跑去,对架子上的串串全无兴趣。

    “你怎么不拿啊?”冉苒转回来,盯着他手里的空盘子问。

    “我吃不下了。没事,你吃。”

    冉苒眨巴着眼,满盘子串串的热气升腾上来,把她的眼镜都糊花了。

    店里只剩最后一张小桌,刚好挤下两个人。这家店小,周围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全能听见,闹哄哄的。梁焕不自觉皱眉,尽量不去看四周。这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此时此刻在他那里,却是徒增烦躁。

    “怎么啦?”冉苒见他皱眉,关切地问。

    梁焕意识到不良情绪已写到脸上,努力舒开眉头:“没什么。”

    可他还是笑不起来,伪装,他不擅长,到不了掩人耳目的程度。

    冉苒多看了他两眼,没再问,开始往盘子里加作料。开吃前,她从自己盘里挑出一串金针菇,放到梁焕的空盘子里:“这个不占肚子,你吃这个。”

    梁焕原本呆呆坐着,完成任务似的打算等着她吃完,这下腰身都坐直了:“不用,我真不用。”

    冉苒却笑:“今天时机不好,这次不算,下回你没吃饭的时候,我再重新请你。”

    “……”梁焕不知如何作答,看着自己盘里流动着暗红色油辣水的金针菇,发呆。

    要不还是吃一串吧,他想,一串不吃,太不给人面子了。

    他迟疑着,用两跟手指拎起竹签一头。可他光平平拎着,盯着瀑布一样垂下来的一排金针菇,无从下嘴。

    冉苒已经吃了一口在嘴里了,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脸满溢的幸福。她嘴角沾了点油渍,也不去擦,整张嘴红扑扑的。

    她一边嚼,一边看梁焕,见他对着一串金针菇犹豫不决,甚是不解。

    “这个……是不是很辣?”好半天,梁焕总算磨出一句话来。

    冉苒咀嚼的动作放慢,月牙眼都瞪圆了。她把口中食物咽下后,不可置信道:“原来你也不吃辣啊!你说行,我以为你能吃呢。”

    “emm……我应该比你闺蜜强一点。”

    死鸭子嘴硬。

    虽然不是一点不能沾,但连大盘鸡里那几颗零星的干辣椒都能给他呛着,这浸满辣油水的麻辣烫,怕是会要命。

    “那我给你换个不辣的。”冉苒把他手里的金针菇拿回去,换了一串肉丸子过来,“这个你应该行。”

    梁焕接过来,把肉丸子面上的油尽量滴干净,看着没有红色汤水了,才尝试着放了一个到嘴里。

    他还是低估了麻辣烫的威力,口腔里瞬间爆炸,面部神经一下跳起来,强烈的灼烧感一冲上脑门,他差点当场一口吐出来!

    “还是辣啊?”冉苒吃惊。

    梁焕强忍着把肉丸继续含在嘴里,但不敢多嚼,囫囵两下就硬生生给吞了下去。但这还没完,刚吞下,喉咙里的后劲就上来了,那刺激感可远超啤酒,他捂着嘴大声咳起来。

    “你呛着了?”冉苒马上跑去厨房要了一碗水来。

    梁焕一连灌了好几口水,喉咙才缓过来,停住了咳。但舌头还在发疼,他就一口口地吸气,要不是觉得不雅观,真想把舌尖伸出来歇凉。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不知道你吃不了。”冉苒一根手指在耳鬓的头发上缠来缠去,一脸抱歉。

    一阵折腾,梁焕倒觉得,今天喝酒没找够的爽虐感,在这里找到了,胸中紧凝成一团的苦闷,好似有了点松散的迹象。倒也不算白受罪。

    他用手掌在嘴前扇着风:“我也没想到有这么辣,看你吃得挺爽。”

    冉苒撇撇嘴,低头盯着自己盘子里的串串,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这家其实不辣的……”

    “……”梁焕差点噎住,急忙又喝了口水,才问,“冉苒,你是哪里人啊?”

    “啊——!”原来重点在这里,冉苒两手一抱拳,“对哦,我是四川的,所以才觉得不辣。”

    “……”

    “嘻……”她暗自笑,“我家在四川宜宾,宜宾你知道吗?”

    梁焕摇头。

    “万里长江第一城!”

    “……长江源头?”

    “不是啦,长江源头在青海啦,呵呵呵……”她笑出声来,毫不掩饰地笑话一个没地理常识的工科生,还主动科普,“长江在宜宾之前不叫长江,叫金沙江,在宜宾和岷江汇合后,才叫长江,所以有了这个称号。金沙江你知道吧?”

    “嗯。”

    “从我家走路十分钟以内就能看到金沙江呢!”

    梁焕表现出了一点惊讶,但就十分敷衍的一点,本是个有趣的话题,但他实在不在状态。

    对方没把话题继续往下延伸,通常就是不感兴趣,冉苒就打住了。她想了想,反过来问梁焕:“那你呢,你家是哪里的?”

    尽量找他感兴趣的话题。

    梁焕言简意赅两个字:“承德。”

    “那好近啊,你回家比我方便多了。”

    “嗯。”

    “那你可以常常回去呀。”她笑起来,还有几分羡慕。

    喜事当头,冉苒今天每一次笑都特别开心,但梁焕,却从头到尾都没笑过。

    他只点点头,也不再继续往下问。

    冉苒不是个话痨,梁焕不问了,她也就不再没完没了地说,埋头默默吃起串串。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空气里只有周围嘈杂的背景音,有人进进出出走来走去,有人挪动塑料椅子和地面擦出刺耳的怪声,有人大声说话,大声笑。

    冉苒快要把一盘东西都吃完了,梁焕盘里那两个孤零零的肉丸子还留着,一动不动。

    “对了,我有个办法。”

    冉苒忽然说,“在我老家,也是有人不吃辣的,但我们那里很多东西都是辣的,他们就会用水涮了再吃。你也试试?”

    梁焕正想说不必,冉苒却先他一步又跑去了厨房。

    回来后,冉苒把一碗清水放到梁焕面前,又把他剩下的两个肉丸子泡到清水里。许多颗油珠子就从肉丸子里冒出来,一颗颗地浮到水面,结成了一张油膜。

    冉苒捏着签子在水里晃了好多下,才拿出来递给梁焕:“你试试,要是还辣就算啦。”

    梁焕本没想执着于此,但冉苒如此热情,便接了过来。

    虐爽感,他此刻,也没有那么排斥。

    他仔细看了看丸子表面,的确找不到辣油水的影子了,道谢似的对冉苒轻点下头,小心翼翼咬下一口。

    这回,虽多嚼几下还是会觉得割舌,但灼烧感已经降到很低,他已经可以忍受了。

    冉苒撑着半张脸盯着他吃肉丸子,见他不再一脸“狰狞”,笑得特别满足。

    这是梁焕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完一串麻辣烫,他把空空的签子放回盘子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签子没有一下子放稳,在盘里晃了几下,梁焕就那么盯着它晃,心中不知从哪里淌来一弯泉水,清凉凉,甜津津。

    他的嘴角,终于微微咧开了一个弧度。

    *

    从麻辣烫店出来时,外面的风又大了些。

    冉苒把外衣帽子罩到头顶上,两手拉着帽沿,遮着耳朵,把自己裹成了个活粽子。帽子把她整张脸遮得只剩下五官,摆开来还没有一个巴掌大。

    她仰起脸来对梁焕说:“今天有点冷,我们找个室内的地方吧。”

    梁焕双手插兜朝前走着,一边走一边侧头看了她一眼:“去做什么?”

    冉苒有点吃惊,愣愣道:“你上次不是说,想听我给你讲梵高的故事吗?”

    梁焕脚步一停。

    巷子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周围全是川流的人群。冉苒止步比梁焕慢了些,两人便被从中间穿过的人流挤散开。

    透过时不时从眼前经过的人影,梁焕看着不远处停下来回望他的冉苒,好长时间,都没回答她的问题。

    冉苒回望他的样子有些呆,但眼镜框里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珠子,好像在对他说着什么。

    可周围很吵,除了人群的喧哗和叫卖声,什么都听不见。

    梁焕静默了一会儿,忽地扒开人群向冉苒走去。他走到冉苒跟前,右手从衣兜里伸出来,抓起她的手腕,拉着她便朝一边走:“过来。”

    冉苒有点懵,糊里糊涂地被他拉着走。拥挤的人流中,梁焕的步伐有些快,她跟得别扭,时不时还撞上个人。

    但梁焕一直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抓着她,捏得紧紧的。

    很快,他们出了巷子。虽然空间已宽敞许多,梁焕却还没放手,拉着她沿着街边人行道一直走。巷子外面也有不少商铺,一路走过去,都是营业中的门店。梁焕也不瞧那些门店,只管闷头朝前走。

    冉苒想问你要去哪,但呼呼的风直往脸上吹,她不习惯北方割脸的西北风,一手被梁焕拽着,另一手忙着去挡,高高的衣领挡住了嘴,都腾不出手来去掀开说话。

    梁焕一直走到那排店面的尽头才停下。那里有处楼房之间的间隙,向内凹出一小块空间,白天偶有人用那空间支个地摊,晚上就无人使用了。

    “在这避避风吧。”他把冉苒拉进去。

    那空间差不多两三平米大,两人一人靠着一边的墙,刚好能面对面站着。外面的路灯离得也近,把这里照得挺亮。旁边没什么店了,人也少,比起巷子那边安静许多。

    挡住了风,冉苒觉得好受多了,把帽子放下来:“我还想着找个空着的活动室呢,这里也行啊。”

    她的声音听着自然,但偷偷藏到大衣后面的,被梁焕拉过的手腕,却极不自然地在衣服上磨蹭。

    梁焕神色沉静,全然看不出表情,半靠着墙,微勾着背,低着头,目光落在冉苒身上。

    “冉苒……”他轻唤一声,嗓音卷在风声中,增添了几分沙哑。

    冉苒脸有些红,看过去的目光明显紧张。她没出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她觉得,他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重要的事。

    “我很羡慕你,得到了最想要的。”

    冉苒眨眨眼:“最想要的?什么?”

    “你最想跟的导师啊。这么厉害的导师,以后,你真的要当科学家了吧。”

    冉苒弄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抓抓头发,纯按字面意思回答:“你说这个啊。这个嘛,老实说,我以前不敢想,现在……现在有点敢了。”

    梁焕眼中流过一丝柔软的温热,嘴角微微勾起,仿佛久冻的寒冬末了,土地里终于伸出一枝新丫。

    “所以说很羡慕你,能找到自己的方向,还能做得到。”

    冉苒有些疑惑:“你不是要找工作吗?这也是方向呀,等你找到了,不就做到了吗?”

    梁焕没回答,默然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瞥向马路上飞奔而过的汽车,却又不聚焦到它们身上,而是穿过去,投去不知何处的远方。于是那些汽车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盒子,颤颤颠颠地排着队,在视线的虚框中移动。

    跟冉苒呆了一会儿,他的心情其实已经不那么糟了。他想起了第一次同GIT失之交臂的那天,偶遇冉苒的整个过程,那天,也是冉苒让他重新笑起来,就像今天一样。

    他知道,这个女孩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她是这世间忙碌繁杂中的一股徐徐清流。

    但是,这一次的错误在他头上敲响了警钟,他心头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诫自己:梁焕,不能再分心了。

    踏出校园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太重要!人生里美好的一切,都要在走好这一步的基石上才能成为现实。一步慢,将来步步慢,这个风险,他担不起。

    于是,梁焕对冉苒说出了口:“冉苒,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开始找工作了。我需要……更专心。”

    冉苒并没理解到他的言下之意,肯定地点了个头。

    “以后,我会变得很忙。”他将话说得更明白,“可能,没有时间再跟你玩了。”

    马路上,一个摩托暴走族咆哮着驶来,震天雷地的引擎声把周遭的空气都填满,震得人耳膜发麻。

    那一刻,梁焕只看到冉苒望着他惊诧的表情,却没听到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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