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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的“圣葬”

    人可能在乎如此渺小的植物吗?

    除非他们怀有恶意

    ——

    我是一朵小鲜花。

    我的妈妈是谁?我不知道。

    我是谁?我不知道。

    不对,我是一朵小鲜花。

    可是,我在哪里生长?

    我,在哪?

    我,在哪——

    “阿清。”她戴着黑纱帽,优雅地行走过来。她的手腕上、脖颈上、耳垂上戴满了沉重的饰品,轻轻一晃,好像要将她瘦弱的骨肉撕咬下来。

    “阿清?”她又轻轻唤了一句,柔软地垂下了腰。林忆残凝视着她,那神情闪烁着柔和的微光。

    阿清的眼睛是闭上的。

    她躺在小木舟里。但她没有死亡。

    她的肢体完□□露着,植物的根系竟然直接扎根在她的血液里,人的身体的养分滋养着鲜花,那情况有些毛骨悚然。

    “阿清...”她叹息似的说,“别怕。”

    “别怕。”她的指尖轻轻地抚上了她的面颊,柔软地触碰着。

    阿清的眼皮颤抖了一瞬,又很快宁静下来。

    “林教授!”

    突然有人冲进了实验室,“林教授!”

    “嗯?”林忆残缓慢地站起身来,倦倦地看着他。她的食指搭在了唇上,示意他小声说话。

    “哦...!抱歉抱歉...”他垂下头,然后又激动地抬起头,勉强控制住了音量,“...上面同意了我们的实验...!之后可以用我们培植的人体鲜花去乞灵啦!这准有效...我们真正地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他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我们真正地创造了‘植物人’!”

    林忆残轻轻地笑了起来。“‘植物人’?”

    他的脸上绽放着苹果一般的红色的快乐光芒,“嗯!”他用力点了点头,“植物和人的共生体!植物人!”

    “那阿清是植物人吗?”林忆残的笑容又陡然僵住了,“以后别说这个词了。”她冷淡地说,隐隐藏着怒火。

    他终于反应过来,“....对不起,林教授...”

    林教授对阿清的情感很复杂,她很爱她。阿清是她最热爱的女孩。

    这是研究所公认的事实。

    但是林教授为什么会选择她为实验体呢?

    他想不清楚。但他也没有太大的胆子去揣度教授。当然,在他看来,能成为植物生长的载体,理所当然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荣誉。

    “...林教授...”过了一会儿,他说,“阿清她...还能醒过来吗?”

    “她一直醒着,”林忆残又恢复了得体的微笑,“只是在休息而已。”

    “好...好的。”他不再敢说什么,匆匆地离开了。

    林忆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安静犹如月球。

    ——

    林羡静寂地站立在原地,看着面前闪闪光亮下,移动的、鲜花的意识影像。

    吕雪途茫然地走了进去。

    “这是...什么?”

    她竟然真的穿过了那层介质,2D影像转幻为3D,如同正在亲历真实发生的现实。

    吕雪途怔怔地看着由于自己的动作而流动起来的波浪,转头望向了林羡。

    林羡微微眯起眼睛,她不知道他的目光望着哪里,他的眼睛闪动了一下,然后无情的神情完全恢复了回去。

    “鲜花的意识空间。”他回答了她遥远的问题,走了进去,“它的漫长的,无趣的日子。”

    ——

    “我——是谁?

    我的妈妈——是谁?”

    整个全新的世界神秘而朦胧地闯进了她的灵魂。吕雪途挑了挑眉,她旋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发出声音的地方。

    “这是鲜花的心音。”林羡按住了她的肩,防止她乱动,扰乱鲜花的陈述。

    “我的种子在心脏里。”

    “我吸食人类的脊髓而生长。

    一颗植物的生命,是为了献祭。”

    意识影像飞速地掠动,重重叠叠的图画加速分裂,场景自始至终没有变化,那一只小木舟上,各种各样的植物在阿清的躯体里成熟、壮大。而她的眼睛从没有睁开过。

    直到——

    影像缓慢地平缓下来,恢复了自然世界的时间运转规律。这仿佛是极为特殊的一天。

    他们看见——

    她的心脏里,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传来了生命的破裂声。

    吕雪途茫然地张大了眼睛,吸了一口气。

    “它是...”

    她的脸变得粉红,瞳孔里闪过怒火。然而这一切被她压抑住了。她缓慢地走向了盛放着人体与植物的木舟,林羡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看着她。

    “人类破坏了植物的朴素与健康。”

    她蹲下来,手指轻轻地掠过那朵鲜花。“人类也在自相残杀。”

    两个时空的错置传来了波浪流动的声音。

    吕雪途专注地看了她很久,直到,沉睡的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面孔像一副早已死亡的面具。

    阿清静静地没有开口。吕雪途不知道她是否还具有人类的意识。

    “吱呀——”

    吕雪途的忧伤还没有流动,实验室的门忽然被从外而推开了。

    她站立了起来。

    门的暗影里,一个散发着植物的清香的人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的身体□□着,皮肤里,植物的根与人类的血脉相连接,以血液为营养运输到整个枝干。

    与阿清的身体如出一辙。

    他神色淡淡,轻轻地一瞥,视线正好与吕雪途相撞。

    是乞灵主。

    吕雪途无言地凝视着他。

    他走到了棺材的旁边。阿清的眼珠像生了锈,艰难地转动着,看向了他。好像含着悲哀。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好长一段时间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似乎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一样。他们长久地对视着。

    “砰——”

    “砰——”

    大门突然传来了剧烈的响动。

    “林古息!”

    “林古息!出来!你会出事的!”

    他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生命。

    “林古息!”门外的人们发出怒吼。

    特殊实验室的大门通道坚固无比。最高的权限只限于室内,外部很难攻克。于是他们只能不厌其烦地、一声一声地敲、一声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林古息!”

    “林古息!”

    而林古息在这吵闹中的生命好像静止了。

    长久的静寂之后,他终于动了。

    他走到了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的一切声音戛然而止了。

    阴暗照在他身上。他的神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指尖还在颤抖。

    那些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们匆匆忙忙地围绕着他,为他套上了很多东西,却又不敢触碰他。

    很快,他被团团围绕着带走了。

    “他...也是‘植物人’?”吕雪途看向了林羡。

    他始终静寂地站立着,似乎无动于衷,在听见她的声音后,他点了点头,那浓黑的、淡漠的眼睛看着吕雪途。

    “你不是说带我去看看人类美好的东西吗?”吕雪途突然说。

    “是啊。但是美好的东西已经欠费了。”他微笑起来。

    吕雪途凝视着他。“你好像有点伤心。”

    林羡轻笑了一声,懒散地说,“是吗?”

    可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流绿的瞳孔像一个天真的孩童。

    又好像是一面镜子。

    是吗?

    你好像有点伤心?

    “它在哭泣。”林羡的眼珠一片浓黑,所有情绪再次断裂了。“能听见。”

    那哭声从她的生命开启之时便随之流动了。如同静默的水声,闪烁着永恒行走的悲哀——一种、独属于朴素的植物的悲哀。

    可谁又能听见那隐秘的神性?

    “林羡。”吕雪途的忧伤再次从心里流淌出来,“阿清和鲜花还能活下去吗?”

    “能吧。”他说,周围的影像再次迅速地掠动起来,那朵鲜花长啊长,长啊长,向着室内的人工太阳,渐渐地竖立起来,越来越高了。

    “也只剩活着了。”

    吕雪途的大脑仿佛被闪电击中。

    眼前飞速掠过的景象,逐渐朝着她记忆中的东西行走,越来越重叠,越来越重叠——

    木头的小舟里,逐渐落满了破碎的花瓣,鲜花,那是她的身体长出来的,也逐渐地,埋葬了她的身体。

    可是她还活着。

    吕雪途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羡,她茫然地张大了眼睛。

    “小木舟...她在里面吗...?”

    林羡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嘀、嗒、嘀...”

    时间仍然无情地向前移动,变幻的影像在“凋零节”的前夕终于止步了。

    “砰、砰、砰。”

    “阿妈。”

    林忆残搀扶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老人,她的手心里掺着佛珠,走动时嘴唇上下碰撞着,仿佛念着诡异的咒语。

    “尊敬的阿妈,我们的鲜花需要您。”林忆残待阿妈站定后收回了手,她的十指合十放在胸前,闭上眼睛,虔诚地向她请愿。

    老人森然地定住了。

    “乞灵者的神啊!”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棺材。阿清好像感受到什么,指尖恐惧般痉挛了一瞬。

    “唔...”她竟颤抖地发出了声音。

    林忆残看向她,神情是温柔的,“乞灵时千万不能让她发出声音。这会破坏仪式的。”

    “第一个通往自然与人类合一的无人之境,神降给了她无比的幸福。”

    老人围绕着棺材行走着,在说完这些话后密密麻麻地念起了听不清的咒语。

    “麼呢唔卅洼拉力唔...”

    “她在干什么?”吕雪途蹙着眉问。

    “抑制她的灵魂。”林羡说。

    “唔西唔麼拉唔西...”她突然唱了起来,清净的歌声庄严而空旷,净浴了灵魂,将灵魂的乐声好像舞动了起来。吕雪途的精神好像又回归成了植物的纯净形态。

    阿清缓缓地安静了下来,她安宁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发出声音。

    老人缓缓地停止了歌唱。

    “去吧,阿清。去吧,去那没有人类的意识的无人之境。”

    “去吧。”她的最后的叹息随风而去了。

    鲜花的回忆中止了。

    什么都不懂。好像死了。

    花瓣又落了。她的哭声,流淌、流淌,流淌,我不知道,她的血液在流淌。

    “你知道。是吗?”吕雪途没有表情了。她呆呆地看着他。

    “知道一点。”

    林羡走过去,轻轻地捻起了花瓣。花瓣是鲜红的,好像在流泪。

    “花朵又落了。”他说。“走吧。这个故事结束了。”

    眼前的图画如同一面河流,它落入了水滴,涟漪波浪似的荡漾开来。

    面前出现了一片闪闪发光后,他们又回到了冰面。如同网的人们依然沉默且静止地站立在海边。

    吕雪途有几分钟的时间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站立着,如同被静止的人类。

    过了一会儿后,终于,她缓缓地走到了小木舟的旁边。她轻轻地抚开了落下的花瓣。

    看见了她。看见了阿清。

    她长久地睡着,如同植物。

    吕雪途不知道她的故事,只看见了她的不快乐的结局。可是,“我们能救她吗?”

    她记得她的悲哀的眼神。

    林羡沉默了一会儿,“植物已经根入骨髓,救不了了。”

    吕雪途低下了头。

    “会找到的。”她说,“希望你来世快乐。”

    她摸了摸鲜花的花瓣,“你也是。”

    最后,他们离开了,走回了海岸。

    冰层逐渐破裂开来,海水继续奔流涌动,推走了小木舟。直到它的影子一点也看不见。

    再见,心脏里盛开的鲜花,一朵花的坟墓和圣葬。

    林羡的手心里出现了那把流光溢彩的金锤子,小锤子的光亮如同飞舞的瀑布,轰然倾倒下来,浇灌了整个小镇的灵魂。一种奇特的光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似乎某种把他的灵魂点燃、让他向往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眼前。

    “星星真不少。”吕雪途和林羡闲逛在小镇里,她手里拿着棉花糖,抿了一口,抬头静静地看着天空。

    “你真的喜欢人类吗?”她突然说。

    “你猜啊。”他笑着说,尽管声音听上去既冷漠又疏离。

    吕雪途依然用她那双如同绿色星河的眼睛看着他,神色是宁静的。

    “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她说。

    林羡轻挑起眉,然后笑了起来,“好啊。”

    吕雪途真想把他笑的样子用个形容词描绘一下。但她的人类语言水平太低了。她只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吕雪途又转回了头,继续凝视着天空,像一颗沉默的小草。

    “会找到的。”她说。

    然而,几秒后,一阵曼妙的清香打破了小草的伪装与宁静。

    小草的口水流了下来。

    “我要吃那个...”她直勾勾地盯着街道上卖爆米花的小商家,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林羡叹了口气,“去吧。”

    吕雪途乖乖巧巧地抱着爆米花,脸蛋又鼓了起来圆乎乎的。

    林羡垂着眼睛,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袋子。

    那是早上在小商贩那里买的民族首饰。

    “别动。”他低着头对吕雪途说。

    吕雪途乖乖地点点头。

    一个红银色的古铜首饰,被悬挂在她的额前,最亮眼的是一个绿色的月亮正悬眉间。古朴的绿色月亮与她的瞳色相呼应,像第二双眼睛,也像一种奇特的封印。

    林羡为她扣了上去。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发丝,柔软,像温暖的青草一样。他轻轻抚了一下,然后垂下了手。

    “好了。”

    吕雪途眨巴眨巴眼睛,继续吃了起来。

    “好看吗?”她说。

    林羡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好看。”

    她抬手摸了摸,然后又跑了。

    林羡跟着她走过去,发现她站在一块玻璃前,正严肃地端详自己。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她的眼睛,或者是眉间的绿色月亮。

    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好陌生啊。”

    “嗯?”

    林羡和镜中的她对视了。

    “我,看起来好陌生。”她又说。

    “嗯。毕竟你原本是一颗小草。”

    吕雪途明亮地张大了眼睛,“对哦!”

    她转过身来,这次凝视起林羡的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很温柔,又好像冷漠,像是黑洞洞的深渊。她看不懂,只能感觉到朦胧的情感。

    “我是一颗可爱的小草。”她说,然后抬起手臂,抱住了他。她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好像有点忧伤,“小草需要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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