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窟

    萧姝跪在门外等了须臾,一阵石面摩擦的声响落定,石门已然面向她敞开。

    淡淡的血腥味从里面飘出来,萧姝不禁微蹙眉头,站起身理理裙角,款款走进。

    云窟内摆着两排明火熠熠的灯盏,身形宽阔修长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拨弄一盏红烛的灯芯,暖黄的光映到他脸上,锋利深邃的五官在光影下显得尤为阴沉刻薄,余光瞥见一侧静静站候的青衣美人,捏着木片的手稍稍一抬就把整根灯芯按进了滚烫的蜡油里。

    “你再晚来一刻,我便能送你一份大礼。”男人仍是背对她,语气平淡,似乎并未动怒。

    萧姝看到了被绑在木架上的茴香,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脏污狰狞的鞭伤,衣衫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人耷拉着脑袋,散乱的长发掩住了面容,从面门前轻微起伏的发丝来看,人应当还悬着一口气。

    杀鸡儆猴是袁方器惯会用的手腕,他安插在安乐坊的姑娘们都是他花费高昂成本调教出来的情报探子,他不舍得杀姑娘,但舍得杀卑贱的奴婢。

    昨日她没经过他的同意就私自料理了那批货物,在他眼里看来就是背叛,所以才抓茴香到此拷打,引她过来吃教训。

    萧姝只要茴香没事就放心了,她沉着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尔后起身看着袁方器的后背,“宛娘感激东家留情。”

    袁方器丢下木片,走到坐榻前,转身坐于上首,居高临下睨着萧姝,鹰隼般的眼睛细细地眯起,带着左眼角的刀疤耸动,犹如一尊阎罗,气息瘆人。

    “宛娘,你是我手底下最好的姑娘,就是太聪明,聪明得让我生气。”袁方器敞开双腿,立即就有奴婢跪在他跟前,轻柔地替他捏腿。

    萧姝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懈怠,“自东家在郦城救得宛娘性命那日起,宛娘的一切都是东家的,所谓小聪明都是为东家前程打算。”

    袁方器拾起佛珠盘弄,喜怒不形于色,“你说的打算就是勾结赵炳坏我生意?我的宛娘在魏都根基稳了,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有赵侯的庇护,我反倒一时半会不能拿捏你。”

    萧姝再度俯身跪趴在地,心中早有应对措辞,娓娓道来,“赵炳出身侯门,性子顽劣直率好把控,与他相好容易套出朝廷上层消息。昨日宛娘同他去了左相府,恰好听他说左相近日在编修大齐律法,似有禁人口贩卖的兆头,东家生意做得广,宛娘怕来日牵连东家,遂出面阻截。所幸押送货物的头目是个机灵人,没有暴露东家的身份。宛娘自知此行会让东家亏损,故出价买了那些货物,以补偿东家损失。”

    她神态坦然平静,瞧不出半分弄虚作假的嫌疑,又是伏地叩拜的臣服姿态,一番言论下来,袁方器对她的怀疑减轻许多,眼中的冷意也有所消散。

    见此,萧姝乘胜追击,继续道,“东家虽拥有地下城,但在魏都尚有碍脚石未除,宛娘此番探得的消息兴许能帮东家除掉一个对手。”

    袁方器拨弄佛珠的手指顿住,上身前倾,双手撑住膝盖,审视萧姝良久才开口,“你的嘴向来厉害,只是在我面前,花言巧语能躲过一时,待谎言败露,我能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去。”

    “宛娘知道东家实力,所以宛娘不敢。”萧姝跪直,双眸迎上袁方器的眼睛,不躲不藏。

    萧姝的自知之明取悦到了袁方器,话音里的杀气完全消退,“你且说说要除掉谁?怎么个除法?”

    萧姝道,“东家在魏都蛰伏数十年,应当知道这魏都城中谁最喜欢人口买卖。”

    袁方器想了想,说出一个名字,“何少能,魏都最大的奴隶主。”

    前朝有极严苛残忍的人口等级划分,奴隶是最末等的贱种,可以拿来随意买卖宰杀,甚至到了晋朝末期,唐献终日沉溺在后宫,权柄落到以何靖为首的阉党手中,何靖荒淫无道,朝廷乌烟瘴气,昏官匪盗逍遥法外,贬人入奴籍的事时有发生,奴隶多了,奴隶主就多了,几乎各州各县都有势力不一的奴隶主,演化而成的奴隶制度到如今的大齐都无法真正罢免。

    李太宗有终结乱世的不世之功,但割据时代结束后不免遭遇一场经济浩劫,大齐初年,新朝廷万分艰难,奴隶主们的根基扎入地下万丈,百姓日子苦难,朝廷贫穷,还要建立新的政权架构,即便想要废除奴隶制度也是有心无力。

    故而时至今日,大齐郡县乃至首都都有奴隶主在暗面操纵着血腥的交易。

    袁方器的生意路宽广,只要有利可图皆可为之,萧姝一早就料到他会参与此事,但一直没有亲眼见过,也就昨儿无心插柳,正巧撞见了这些肮脏的勾当。

    魏都属龙盘虎踞之地,水奇深,像袁方器这类手眼通天的人不在少数,饶是袁方器实力强劲也总有人能压他一头。

    何少能就是其中一家,他以奴隶主起家,在魏都开了两家钱庄,储款保守估计都有千万银钱,且他身世隐蔽,所有书面来往都用化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算有人想除他也无法找到真人。

    其实不管是袁方器还是何少能,萧姝都是深恶痛绝的,只是她现下仰仗袁方器办事,自然要先把何少能先除掉。

    昨日茴香说根源不除还会有后患,她今儿就来好生谋划一场。

    “东家明断,正是何少能。”萧姝思路清晰道,“请东家择一人充当假商,高价收入奴隶,引何少能出面,将交易地点透露给朝廷,借朝廷之手除掉他。”

    袁方器嗤笑,“才说你聪明,怎的现在就愚笨了?他何少能贪生怕死,知道要他命的人多,买卖再大他都不会亲自主持,谈何引他出洞?”

    萧姝思量片刻,试探地说出一计,“那若是这个假商是朝廷的暗桩呢?”

    袁方器喟叹出声,颔首道,“那便有几分可能了。”

    萧姝恭维道,“东家英明。”

    袁方器推开腿跟前的女婢,起身走到萧姝年前,亲手将她搀扶起来,疑心尽数消除,语气变得柔和,“事成之后,你还是我最好的姑娘,你和茴香都不会有事,钱更不会少你们的。”

    萧姝退开一步,叉手道,“喏。”

    袁方器举手示意手下放开茴香,再拖住萧姝举在半空的双手,打量她一番,眉梢一挑,“今日穿得这般素净,倒不是你素日的风格,瞧着还有些不习惯。”

    萧姝这身衣裳是杜周捧来的,当时她着急茴香,没想太多就穿上身,这时才反应过来,垂眸定睛一瞧,碧青襦裙穿在她身上又是另一种风情,宛若承托荷花的绿叶般清新素雅,瞧着令人心情舒畅。

    那孩子倒是有几分眼光。

    虽是这么想,但她此时只想解放茴香,讨巧道,“新来的女婢不熟悉我的喜好,所以挑了套不常穿的衣衫。”

    袁方器了然,“你的奴婢自然由你处置,只是下回若有主意,我希望你能事先告知我,免得又像今日这般误会你。”

    他这是在警告她。

    萧姝心如明镜,乖顺道,“宛娘知错,定不会再犯。”

    袁方器见她懂事,不再刻意刁难她,指了两个手下抬茴香回楼兰阁。

    萧姝领着人走出云窟,面上的笑瞬间消失,眼中仿佛凝结着冰霜。

    一行人走到通向地面的台阶前,正要登梯,旁边蓦地挤出来一个满身酒臭的醉汉,“美人儿,给哥哥亲一个。”

    萧姝冷眼看他扑来,捉住裙角,抬腿就把人踹开,那人嘭地一声撞到土墙上,后脑勺磕出了血,倒在墙角哀哀叫唤。

    “人自贱,则人人贱之。”

    萧姝留下一句,抚平裙衫,在成片的唏嘘声中缓缓离开。

    回到楼兰阁已是午时,进门的一刻,她抬头和正在用午食的杜周对上了眼。

    少年双手捧着一块黄焦焦的胡饼,桌前放着一碗粥和几盘点心,嘴里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起来,乌黑的眸清波粼粼,神情懵然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他倒是乐得自在。

    萧姝示意后头的人把茴香抬上楼,自己走到杜周对面的木凳坐下,“我看你面色红润,食欲上好,哪有得病的迹象?”

    杜周咽下胡饼,他实在有点怵萧姝,说话气势都弱了不少,“昨晚捂着被子蒙汗蒙了一夜,今晨醒来便好转了。”

    萧姝哼道,“好了就赶紧走,搁这儿碍什么眼,影响姐姐我接客。”

    杜周无心吃饼,闷闷地搁好饼子,早上宛娘不在阁楼,来拜访她的锦绣贵族不下十个,可见她是真受男人喜爱,只是这样众星捧月的她并不快乐。

    思及至此,他不禁又想到了早晨守在萧姝房间里,听她说的那些梦话,心下很不是滋味,这女子生得极好,明明可以择一良人受尽宠爱,却偏偏要做个风尘女子,任那些浮浪子欺辱。

    他倒没有清白观念,更没有看不起萧姝的身份,只是单纯看不透宛娘的想法。

    宛娘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在他心里总归是有些地位的,所以他更容易和这样一个身世漂泊的女子产生共情。

    “我阿娘还没回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杜周闷声解释,有了早晨的教训,他可不敢把心里话当着她的面讲。

    萧姝没有立即回应,周遭突然静了下来,杜周怯怯地和她对视,少年稚气未散,颤巍巍的样子瞧着可怜,而那双干净透彻的眼眸总是能让她心软。

    她赶人的念头刚冒出头就被杜周的可怜样儿压了回去,再起不能。

    “我再留你三日,三日过后,你该去哪去哪。”萧姝妥协了。

    杜周眼眸亮起,悦然一笑,“谢谢宛娘。”

    “你年纪小,叫姐姐。”萧姝纠正。

    杜周却没应,低头拿起饼接着吃。

    萧姝不跟小孩子计较,起身上楼去瞧茴香,尽管有大夫医治,终究是外人,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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