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淤

    霍倾受石灰灼烧,伤势不能耽搁,然而乡衙穷困养不起医师,樊薏只能让仆役用唯一的车驾带他去县里视疾。

    鹿鸣乡久处旱境,粟苗收成事关乡民生计。然而灾情邸报已快马送入县衙几日,赈灾物资却迟迟未下。

    樊薏冒雨纵马去了洪泛区,发现积淤田地多达百亩,原本葱郁作物已不见踪迹,只剩茫茫水泽,偶尔还能看到几只禾鷄低掠而过。

    眼下临近秋收,粟苗正在结穗聚苞,一旦在水里沤几日,不只是她任上付出血本无归,几个村庄的乡民一年劳作亦尽数白搭。

    樊薏已不寄希望于县衙施以援手,只盼自己能尽量挽回损失,使局面不那么糟糕。她勒马停于原垄,挫败感攫着心脏,“让人拦着撤去东山坡的乡民,绝不可使其折返。”

    眼下水情不定,淤泥深达六尺,轻易就能吞没活物,将人毙命于无形。乡民们靠天吃饭,看到粟苗田被冲,只会比樊薏更激动,她实在不敢保证情急之下会发生何事。

    樊薏掘开某处淤地,本想试图挽救,却只挖出几株折断的青粟苗。

    “大人,失者不可强求,”阿姚哽了声,她将伞撑于樊薏头顶,低声劝道:“县衙拖着不拨款赈灾,困局已定,凭我们绵薄之力终究难以成事,您还是回去吧,莫要伤了身子。”

    连日劳累耗空了樊薏精元,她已是强弩之末,却不得不撑着风雨飘摇的鹿鸣乡。

    若不趁暴雨之力,淤泥一旦失去水源浸润而干涸,日后再想清淤难如登天。可百亩田地被污泥所压,短时间内清淤谈何容易。

    想起赴任以来的林林总总,樊薏再次后悔当初抉择,她丢了锄头,气馁地翻身上了马。

    乡官位卑权小,受县令压制,卖只羊都要五五分,仅仅四个月就出了这么多糟心变故。然而三年卖身契白纸黑字画了押,退路早已被斩断,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眼看就能秋收换钱,粟苗被淤泥所压即将成为烂苗,折损的结局避无可避。

    樊薏抖了抖满是雨水的缰绳,下定了决心,“回府衙收拾一番,即刻随我去县里,良田绝收,拿不到赈灾物资,百姓只能饿着肚子当流民。”

    好歹是自己任上出事,冷眼旁观百姓于水深火热中挣扎,实在非人。

    樊薏心绪难定,要打道回府时,却发现本该去县城视疾的车驾已经折返。

    县城相隔数十里,往返少说得四个时辰,而今才两个时辰不到。她心有疑思,纵马靠近车驾,却未嗅到任何药味。

    霍倾撩开帘旌探出头,腕上挡尘的绷带还保持原样。他没有去视疾,或者说,半途折返回到了此处。

    樊薏受杂事牵绊,越发猜不透他的用意,“腕伤耽搁太久,恐怕要留疤坏骨,我既无足够银钱赔付,又非杏林医者可以诊治,足下半途折返,何解?”

    洪流冲道,劫匪拦路,甚至是眼前人无法捉摸的清奇脑回路,樊薏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个遍,却被一句话尽数搅散。

    “只是觉得大人的处境危如累卵,不该独撑大局。”霍倾用伤手倚着车窗,心有思量,却答得随意,“所以,我回来了。”

    樊薏只当这是调侃之语,要离开时脑中却骤现灵光,她想到那些木械零件,忽而以马鞭指向青粟田,眼里闪烁祈盼。

    “足下可有清淤之策?”

    当然有。

    霍倾在木械圣师手下苦心钻研十载,各种机巧木械的图谱早已深谙于心。只是眼下这捉襟见肘的条件,做个木头架子都费事。

    清淤不同于排水,木料产生摩擦便极易堵塞通道。只要材料充沛,打造木械易如反掌,可偏偏就差最关键之物。

    霍倾并非忧心寻不到材料,而是觉得樊薏的荷包难以支撑,他道:“只要大人替在下找来一物,便有清淤之法。”

    “何物?”樊薏莫名警惕,总觉得此物贵重务必,已超脱自己理解范围。

    “浮光漆。”

    樊薏‘嘶’了声,且不说鹿鸣乡难寻这等贵物,便是县城里也得三两银子一斛,就算把她切块按斤称,都凑不出多少。

    “难不成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她肩膀垮下,问得有气无力。

    “自然有。”

    樊薏来了精神,她竖耳听着,生怕错过一字。

    霍倾平日在京城所造木械是面向达官贵胄,材料自是精挑细选,贵得离奇。不过万事还得因地制宜考虑,鹿鸣乡穷苦,乡衙更穷,那飞龙梯也是几块烂木头拼凑,照样运行起来。

    “山洪未发前,在下曾在祁山歇脚,看到成片漆树,虽说品相委实差了些,挑挑拣拣倒也能用,不过取漆制漆步骤冗杂,得到成品少说七日,就怕青粟苗等不了,若大人能寻到生漆,一切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鹿鸣乡不过弹丸小地,樊薏身为乡官,有户册档案在手,寻个生漆贩子轻而易举。百亩青粟田有了一线生机,她心中再度燃起希冀。

    “我去购置生漆,库房木料足下尽管使用,若数目不够,便让仆役们去祁山砍伐,”细雨袭面,遮不住樊薏眼底忧意,那些嘱咐的话说出口却暗藏细针,“当心行事,莫要碰落生石灰,足下右手再毁,用膳都成问题。”

    霍倾还未回答,便见她纵马带着两个仆役隐入雨中,只留下几行泥泞的蹄印。

    贩漆村庄远离洪道带和洪泛区,除了连日暴雨使水位高涨,并无人员伤亡。

    那些廉价的生漆堆积茅草屋中,桶盖落灰生了尘,好似许久不曾开张。樊薏身为乡官都差点养不活自己,在鹿鸣乡做生意,能混口饱饭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樊薏买不起堪比黄金的浮光漆,包下廉价的生漆绰绰有余。她知晓青粟若能收成,将是一笔不菲数目,当然不会困囿眼前,为这点购漆小钱肉疼。

    来时身无赘物,走得轻快,回程却十分不易。牛车拉着重物在泥泞道路上举步维艰,留下几道深辙,有几次还差点倾翻于地。

    樊薏驾马两头看护,生怕连这点生漆都保不住,淋着雨却忙得生了汗意。

    这头状况百出,那头也不容乐观。

    府衙库房里刨花堆叠,几个仆役正按着霍倾所画墨线将零件雕凿成型,却总是因太过用力而使木料断裂,先前刨锯分割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霍倾手伤无法使力,在一旁看得眼底渐生凉意。第十根木料被毁后,他再也忍不住,接过雕刀自己闷声凿起来。

    第一架清淤机很快成型,由于长时间摩擦,缠着绷带的手毫无意外濡渗出血色。霍倾没有多管,只是时不时轻咳,亲自测验木械。

    “按着图纸配置,再造十九台。”

    百亩田地,五亩一台,能最大限度抢救青粟苗。

    仆役们对照着复杂的图纸,步步谨慎,生怕哪里多了一锤,哪里少了一刀,再毁木料真是对不起霍倾的手。

    三个时辰后,将近日暮时分。

    二十台清淤机尽数造好,只等着上漆晾干便可投入使用。

    樊薏历经万难终于将生漆运来,还顺道稍回一大盒尚冒热气的蒸饼。她让众人先去用些东西填腹,自己则留下来涂漆。

    仆役们空腹干了一日活,刚揭盖便如饿虎扑食。

    霍倾倚坐在一块悬木上,没有相争之意,“乡衙庖厨破落,在下牙口不好,胃里虚寒,可用不下硬食。”

    理智告诉樊薏不可拒绝恩人之请,稍作踌躇便将阿姚招至跟前,“给他下碗面,再匀几块酥云酪出来。”她回过头来,挤出笑意,还是忍不住刺几句。

    “不必言谢,足下吃粗粮噎死,倒是我的罪过。”

    霍倾故意提起衣袖露出染血手腕,随后笑着离开了库房,只留下浅淡血腥味。

    愧疚感让樊薏没法无视,她看着撑伞渐远的高颀身影,犹豫许久还是低声叫住了阿姚。

    “先不急着生火,去我房中取些药替他止血,”樊薏咬了口粗糙难咽的蒸饼,觉得话里关切太浓,又补了句刺话:“以免他日后四处说道,让我落下刻薄待人的口舌。”

    二十台清淤机陆续上漆晾干,樊薏没有等到天明,连夜命人搬到了粟苗田。光靠乡衙众人,绵力微不足道,直到这时,她才敢让东山坡那些逃难的乡民回来帮忙清淤。

    霍倾好似丈量过地垄间隔,清淤机恰好卡在两行青粟苗间,可以随意延展长度,龙头最远能伸至五十米,恰是一亩地的距离。

    清淤机巨口漆深,底部光滑无轮,前置木铲通过长链与尾部连结。操作者无需涉险,只要时刻转动摇杆,便能将淤泥推送离田,堆在垄间空地。

    百亩田地里人影憧憧,人们穿蓑举火,很是卖力地轮番上阵,连夜操纵着二十台清淤机在田里吞噬泥浆。青粟苗每露出一寸,雨水便会冲洗植株上的污泥。

    自从山洪暴发,樊薏奔忙两日未眠,如今终于有了休憩之机,她穿着漏水的蓑衣便靠坐在朽木根旁,头昏脑胀还不忘嘱咐霍倾。

    “劳烦足下看着,半个时辰后唤醒我。”

    霍倾爽快应下,承诺一定按时提供唤醒服务。

    樊薏不知自己已入套中,很快陷入昏睡,只是受梦境搅扰并不安稳。霍倾所执之伞不偏不倚,替她挡住了漫天雨花。

    一夜过去,暴雨初有停歇之势。

    霍倾终究没有出声唤醒熟睡的人,静立身旁撑了三个时辰的伞,直到雨停,天色微醺。

    樊薏完美地睡过了头,虽然成功养精蓄锐,赶走了疲态,可所有人都在忙着清淤,自己却睡了一夜,她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目色幽幽盯着背对而立的霍倾。

    “足下怕是昏了头,我竟不知,半个时辰堪比一夜,眨眼间已天光大亮。”

    话中带刺,含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霍倾揉着酸胀的手,答得无辜,“在下记性向来不好,混淆时辰也能理解,反正一夜无事,大人莫怪。”

    樊薏昏睡这段时间,外围空地陆续堆积起数百座泥山。

    在二人不遗余力的操持配合下,一场危机草草闭幕,差点溺毙于洪流的青粟田暂时挺过大劫,花穗苞心重见天日,在雨水冲刷下褪去污浊,变得苍郁青翠,再度显现盎然生机。

    “如今诸事已毕,大人答应在下的差使,可否践诺?”

    樊薏听着霍倾的话,心有踌躇,她从前拿不出工钱,所以没有应下,而今却是担忧断送霍倾的似锦前程,不敢应下。

    “足下以病弱之身多次为我解忧,若我私心用甚,便该将你困囿此地,只是鹿鸣乡贫苦,足下身负才略,不应埋没此地,遍地是金的都城才是你施展之处。”

    霍倾是留是去,非樊薏所能左右。

    樊薏很少用如此平和的语气说话,纵使再不愿承认,也难以改变她为眼前人即将离去而感到惋惜的事实。

    “我所求之物,就在鹿鸣乡,就在大人的府衙中。”霍倾话音轻缓,提前堵死了话头,“此物,不可问,亦不可说。”

    无数话语梗在喉中,樊薏启唇想问,却听见人群中骤然发出惶遽惊呼,霎时间响遍四野。她循声望向粟苗田中央,突发故障的清淤机已无人操作。

    那里赫然躺着一具泥浆包裹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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