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

    “黄龙!黄龙过境了!快些逃命!”

    敲锣声急促刺耳,似利箭般刺破梦境。

    樊薏惊醒后睡意未偃,大脑还在困倦宕机状态,便忙不迭披衣起身。房内昏暗未点灯烛,她摸黑外撤时不慎狠摔于地,锥心痛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大人醒醒!府衙要被水淹了!”不知是谁在猛拍房门,巨大震响使人心慌。

    樊薏瘸着腿去拉门阀,婢子阿姚拍门的手没收住,大力糊在她脸上。她被拍得两眼发黑,粗略扫视满院兵荒马乱,庭院内积水已经没膝,放眼望去只剩满目浊黄。

    先前担保山洪改道的人早已携库银潜逃,只留下樊薏独撑大局。暴雨伴着雷电如注倾倒,几乎要将破落的乡官衙邸连根拔起。

    樊薏不过淌水跑出十来米,便被尖锐异物划伤数次。她看着血丝从足下浮出,眼底渐转沉黯,连日担忧尽数溃堤,变成了烧灼不尽的怒意。

    “祁山沿道碎石松散,久降大雨必要生事,我不止一次提及预防之策,那蠢货偏要死犟,如今阖乡上下陪着遭殃!平日他办事如此灵光,怎么关键时候让野物叼了脑子!”

    樊薏初任乡官,既恼那人误事,又气自己听信谗言,落得难以收场的困局。鹿鸣乡地势虽高,但背倚祁山,两条山脊分立成链,山洪突袭便是灭顶天灾。

    随着惊呼声穿透雨幕,又一副院墙不堪重负坍塌,积水从决口涌入,很快没过洼地。

    樊薏仰头望着深色天穹,心在无声滴血。她贴钱赴任乡官,做折本买卖已是凄惨,上天竟还要如此折腾。缺瓦漏风的府衙才修葺三月,白花花的银子就被水泡了个干净。

    阿姚惶遽又无助地淌着水,转头功夫却见自家主子丢了伞,正逆着人流折返。她被这求死之举唬住,要阻拦时已来不及。

    方才变故陡生,樊薏心乱脑亦乱,忽略了许多关窍,她从卧房角落翻出一张卷边粗糙的地形图,攥着细瞧半晌,完整的洪道带路线勾勒于脑海中。

    鹿鸣乡辖下十四村,下游受洪泛区掣肘的乡民前日刚被疏散。乡衙倚踞高地,根本无需撤离,庭院积水只是连日暴雨造成的表象。

    这个发现非但没让樊薏心生喜悦,反而乱了分寸,她慌不定神,说得急迫,“让仆役们回来,乡衙远离洪道,要逃的不是我们,是低洼村庄的百姓!”

    阿姚目色踯躅,怕她病急乱投医,将府衙众人都召回来送死。

    樊薏忽觉语塞,她将地形图随意攒在湿透的袖中,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将人推出去。

    “怕甚,你家大人我又不是绣花枕头,总比那蠢货靠谱,别看乡衙破旧,若往别处跑,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洪流,晚了要闹出人命!”

    等阿姚被唬住跑出去喊人,樊薏才随手用拭巾擦着淌水划出的腿伤,她根本不敢想象,如若当初自己听信佞言,没有撤离三村乡民,现在结局会有多惨烈。

    前后不过两刻钟,外逃者尽数折返。

    洪峰尚未消退,樊薏下令往坍塌院墙堆垒沙袋,以阻断内泻水流,又让人钉死府门以斩断最后决口,将乡衙变作外水难进的泥瓮。

    无人知晓,此时正有一个浑身湿透的华服男子怔立外头,他错愕地看着忽然紧阖的府门,许久之后才执起铜扣,时而夹杂着隐忍咳声。

    阿姚觑着樊薏的面色,有些忐忑地抻起脖子壮胆赶人,“莫要流连府外,自个儿寻处高地呆着去!”

    外头积水虽深,却淹不死人。

    “只要诸位相救,三百两纹银为酬。”那男子压着咳意说道。

    三百两?

    阿姚还未应答,樊薏已然接过木锤去拔门钉,“本官向来爱民如子,怎能让他在外受冻。”

    随着浊水冲开府门,千奇百怪的木械零件顺流漂浮各处。

    男子生得高颀清瘦,眉目疏隽,却是病恹恹的短命相,一身显贵华服遭洪水侵袭,早已狼狈落魄。他迈着虚浮步子走入,朝着众人见了礼。

    “在下霍倾,晏京人士,不慎被洪流卷毁车驾,随行书童走散,实在无地可去方来搅扰诸位。”

    樊薏只觉这名字熟悉,但眼下诸事烦神,她没有多想,只是敷衍地应了声,让阿姚去熬些姜汤,再寻套干净衣裳出来。

    “多谢大人体恤。”霍倾脸上血色浅薄,笑意如鸿羽入水,很快便失了痕迹。

    体恤?

    樊薏轻啧了声,她只是怕霍倾病弱,受不住侵骨凉意而着风病亡,那三百两便成了死账,无处可要。

    等霍倾和阿姚相继走后,樊薏孑立檐下听着落雨嘈杂,裙裾湿了大半也无心去管。此次发蛟,洪道带乡民虽尽数迁至东山坡回避,房屋却毁于一旦。

    万方有错,她身为乡官,终究难逃失察之罪。

    无数灾后重建之策过脑,又被樊薏尽数推翻。等再回神时,阿姚已立于身旁。

    樊薏心绪乱得理不清,她瞧着姜汤旁那碟糕点,为了遮掩落寞情绪,随口寻了托辞。

    “你怎的把我最爱的酥云酪都端走了,他又呆不久,何必那么上心。”

    阿姚有些为难,嗫喏道:“府衙穷困,只剩几个蒸饼,我怕丢了大人脸面。”

    这话说得凄凉,却不曾掺有水分。

    鹿鸣乡民穷官贫,樊薏上任四月,生活捉襟见肘,若非每月能拿半两救济俸银,怕是要过上沿街乞食的日子。

    “脸面值几个钱。”她轻嗤一声,不甚在意地拿起糕点咬了口,“你怕甚,一个病重的痨鬼罢了,饿不死就成。”

    阿姚指了指身后,樊薏脑子疲累没转过弯,她回头望去,又默默收回目光,恨不得寻处地缝遁逃。

    霍倾不知何时换了身打满补丁的袍服立在身后,可惜生得太过出尘惹眼,比起仆役,更像主子。他眉目低敛,似在为樊薏的话伤心,眸中却盛着笑意。

    “在下所患并非痨病,只是幼时遭逢意外,伤了肺腑,病根难愈而已,大人何以避如蛇蝎,倒衬得我像青面獠牙的洪水猛兽,叫人好生伤心。”

    樊薏嘴角微扯,立时没了话声。她想起方才府门前的阔绰之举,世人能为五斗米折腰,她为三百两纹银屈服,倒也不算难听。

    此人离开乡衙前,保不准能大赚一笔。

    霍倾不知樊薏正在算计自己的钱袋,他走至檐下,望着被雨水浇透的乡衙土墙,仅是伸手轻揩,便带下湿黏的黄泥。

    “大人这乡衙委实夺人造化,在下可不敢落榻,兴许一夜间便成了墙下肉泥。”

    府衙破落似危房,樊薏听出来话外音,却罕见地没有还嘴。为了三百两到手,怎样奚弄她都能忍。

    霍倾在樊薏身旁坐下,想起方才后院所见,忽而敛起调侃心思。他整日与木械为伍,观木好坏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暴雨淋损悬梁,东院库房即将倒塌,有何贵重之物,大人还是快些转移的好。”

    水浇木椽,不出一个时辰,库房必塌。

    先前出资修缮,樊薏没想到鹿鸣乡这种旱地会连降半月暴雨,所以买了最次的木料。

    她见霍倾神色认真不似玩笑,丢了酥云酪便淌着浊水赶向库房,纵使冷雨袭面也不敢耽搁。

    乡衙穷苦,库房里没有堆放值钱货,若坍塌也算不得什么,可里面偏偏存着能轻易取人性命的生石灰。

    樊薏担忧难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生石灰受潮,将持续产生高热,和木材堆摞势必引起大火。届时火势蔓延,就算暴雨不停也难以扑灭,赔得血本无归都是最好结局。

    库房里不曾点灯,逼仄狭窄,长宽仅有二十步,堆满了各式杂物,原本干燥的地面无端多了几滩水迹。

    樊薏推门迈入,雨水凝于长睫,沉闷感迅速裹挟胸腔。她顺着水迹仰头望去,悬梁上几根长横木已被浸透,正无声往下滴水。水珠牵连落在石灰箩中,引发高热反应,激起阵阵白烟。

    眼看着又一笔银子泡汤,樊薏只觉有堂风穿心,冷得难受。她四处搜寻长布想要遮住箩筐,可惜库房里穷得只剩一堆烂木头。

    有人无声走近,迈步入了库房。

    樊薏太过忙乱,甚至忘了自己正立危墙之下。木头断裂声被雨幕遮掩,东北悬梁滴水速度渐快,她却想着如何保下那几百筐生石灰,对此一无所觉。

    悬梁水珠忽然落入脖颈,带起刺骨寒意。断木声愈发稠密,一个不可能的猜测陡然袭心,樊薏回神仰起头,半臂长的横木裂口清晰映衬眼中。

    前后不过几息,横木完全断裂砸下,她还未来得及退开,便被一只手臂从身后圈围,大力拉到了库房外。

    下一刻,只听见轰然震声,东北悬梁坍陷,尘灰四起。

    雨水斜斜从缺口飘入,边缘几筐生石灰很快被打湿,白烟沸腾不息。

    霍倾松开手退后数步,指尖蜷紧似有若无地摩挲,冷风激得他忍不住轻咳。

    “大人竟毫不顾惜自己性命,若是在下迟来半步,您那小婢女,怕是只能哭着收尸。”

    樊薏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她知晓生石灰遇水就是潜藏的火种,若放任不管,必定酿下滔天大祸,可一旦鲁莽搬运,灼伤腐蚀皮肤在所难免。

    库房坍塌一角,余下三处也撑不长久。

    “在下有一策,可解燃眉之急,不过,大人打算以何酬答?”霍倾笑得像只狐狸,病弱外表遮掩了满腔算计。

    “要什么都行,哪怕是乡官之位,”樊薏丝毫不觉自己已经入套,她很快改了口,坚守底线道:“其他随意,银两可以商量。”

    库房摇摇欲坠,要想撑过暴雨,横木是关键症结,只要寻到裂隙并用长柱顶着,便可安然无虞。

    双目为尺,手作量度。

    霍倾整日和木械打交道,早已练就一手辩识良木的本事。他心无惧意迈步而入,不消片刻就寻尽十七处瑕疵。只可惜库房木料质量参差不齐,挑选许久才勉强找出长短不一的临时顶柱。

    樊薏似要迈步离开,霍倾忙拍了拍掌心灰尘,问得伤心:“大人狠心将在下丢于此地,是要去何处?”

    羸弱感笼身,笑意却藏不住。

    “去吃酥云酪,去闷头睡大觉,总归不是寻人搬木头。”樊薏回头望来,竭力压住毒舌秉性,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咽不回去,“你以病躯扛木,怕是落得压死结局,届时我拿着三百两欠条,到何处要账去?”

    霍倾失笑,任凭樊薏疾步冲入雨中,等她没入转角再也看不到,才从角落里寻了柄雕刀,对比房梁高度在各截木料上标号注释。

    帮忙的仆役很快赶来,他们按着霍倾指示锯木,将处理过的顶柱精准矗立于房梁,发现其无需榫卯,便把断裂处顶得严丝合缝。

    东北坍塌角虽未撑起,但老库房已转危为安,悬梁水滴慢慢减少直至失去踪迹,一场因生石灰而潜伏的大火被斩断根源。

    霍倾虽病弱,却以高超木艺相助,替乡衙扫灭燃眉之忧。

    樊薏嘴唇张阖,哑着声刚要言谢,门外却忽然传来张惶喊声。她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抹着满脸雨水跪扑于地,话中颤声难抑。

    “大人!黄龙已绝,洪峰水流正在消退,鹿鸣乡挺过一次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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