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丹白露

    汉尼拔·莱克特的摩托车是宝马“拳击手双缸”型的,是德军撒退时留下的。它被重新喷上黑漆,把手很低,有后座。萨曼莎坐在汉尼拔后面,被他和紫夫人一前一后紧紧挤在中间,即使把手揣在外衣口袋里也不会掉下去——没办法,汉尼拔的摩托车后座只有那么点儿空间。紫夫人今天的头巾和靴子让她看起来有点巴黎阿巴契人①的感觉,她向前靠住萨曼莎,前伸的双臂是围困萨曼莎的横栏,她把手轻放在汉尼拔的两肋上。

    紫夫人并没有追究萨曼莎昨天从孚日广场逃走的事情,她在今早三人汇合时情绪如常。

    头天夜里下了雨,人行道在清晨的阳光下,既净又干。当他们斜插着穿越枫丹白露森林道路上的弧形地段时,摩托车紧贴着地面,一道道树影和阳光从他们身上掠过,下坡路段上的空气是清凉的;而他们穿过林中空地时,扑在脸上的空气又是暖暖的。

    萨曼莎很容易就能在行驶的摩托车上找到重心,但是最初几英里的时候紫夫人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倾斜角度有点夸大,绷紧的手臂也毫不意外地把萨曼莎从调整稳定的倾斜状态上挤偏了。如果萨曼莎从口袋里抽出手保持平衡,手肘就很有可能打到紫夫人的肋骨,于是不得不继续把手揣在口袋,并且努力用腰部和腿部力量在座椅上稳住自己不要从侧面掉下去酿成交通事故——萨曼莎一向固执的认为若是给巴黎交通制造混乱那就只有街垒和群众游行才够格。汉尼拔感觉到了萨曼莎的困境,略带担忧地把行驶速度放慢了些。

    一直在努力校正角度的紫夫人找到了感觉,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在森林里加速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的身体重心终于合为一体。他们穿过长满忍冬的树篱,空气甜得可以在嘴唇上品尝了。热烈的柏油和忍冬。

    东部咖啡屋位于塞纳河西岸,距离枫丹白露村约半英里,从咖啡屋可以看到河对岸美丽的森林。摩托车停下来,冷却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咖啡馆露台的入口旁,有一只大鸟笼,里面关着嵩雀(ortolan)。嵩雀是咖啡馆的秘密特色菜,禁止食用嵩雀的条例总是朝令夕改,它们在菜单上的叫法始终是云雀(lark)。嵩雀是不错的歌手,它们现在正晒着太阳。

    汉尼拔、萨曼莎和紫夫人停下来看了看嵩雀。

    “真小,真漂亮!”紫夫人说,脸色还因为刚才坐摩托车的缘故而显出潮红。汉尼拔把额头挨着鸟笼,小鸟们把头转过来看他,每次只用一只眼睛看。他们的歌声中带着波罗的海方言,这是他在家乡的森林里听过的。

    萨曼莎先是想起了她父亲罗伯特曾经画在本子上的画和那些在立陶宛维尔纽斯树梢上自由歌唱的小东西,但她意识到这些笼子里的小鸟被写在菜谱上,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大仲马在《美食大词典》的嵩雀条目下引用的故事——哲学家质疑人类是否有权杀死嵩雀“这些于人无害,而且跟人一样,同样是上帝亲手创造的生灵”,而猎人说只要猎杀嵩雀的前提是吃嵩雀的肉——因为嵩雀可以吃。

    这时,汉尼拔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他们就和我们一样,”他说,“它们能闻得到同伴们在锅里的味道,可还是要努力歌唱。”

    “德古热愿意为路易·卡佩做免除死刑的辩护②,却没人在这场横遭必死判决的无妄之灾中解救他们。”萨曼莎说。她话音刚落,服务员就来了。露台上四分之三的桌子旁已经有人了,城里人、乡下人都有,穿着盛装,在这儿吃有些显早的午餐。服务员帮汉尼拔他们找了位子。

    关于萨曼莎忆起的那则嵩雀的故事,它并非辩论,大仲马称其为“一场谈话”。无人知晓猎人埃尔齐尔·布莱兹是否将伟大的诗人、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安东尼·德尚说服,但人们可以知道德尚在此后仍然吃肉,德尚也曾吃嵩雀吃得津津有味,就像现在这咖啡屋里的客人一样。

    他们边上的一桌子男人点的全是嵩雀。当烤好的小鸟送上来时,男人们都把身子稍稍倾向盘子,头上盖着餐巾,不让一点香气跑掉。

    汉尼拔使劲闻了闻旁边桌子上的酒,知道那酒是用有木塞的酒瓶装过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把酒喝完。

    “您想来个圣代冰淇淋吗?”服务员问。

    “Perfect.”汉尼拔用英语说。

    在服务员询问紫夫人和萨曼莎的时候,汉尼拔走到餐馆里面,他在用粉笔写着特色菜单的黑板前停住,看收银台旁的餐馆营业执照。

    “夫人,您想来点什么?”服务员问紫夫人。

    紫夫人望了一眼汉尼拔离开的背影:“和他一样。”

    “好的……两份圣代。”服务员记了下来,“那么您呢,年轻的小姐(Demoiselle)③?”他问萨曼莎。

    “一颗红酒炖梨——如果菜单上有?”萨曼莎说。

    “当然。”服务员又记了几笔,“这是写在特色菜单上的,就在那边。”他指了指收银台的方向。

    “哦,我过去看看。”

    “欢迎。”服务员微笑着回答,他对孩子很有耐心,对漂亮孩子的耐心就更多了。“如果想再点些什么,我一直在用餐区,或者厨房窗口旁边。”他又指了个方向。

    “Merci, citoyen. (谢谢你,公民)”萨曼莎故意加重了“Citoyen”的读音,然后对服务员笑了笑,向收银台走去。但她看到汉尼拔已经进了旁边的走廊。

    她站在写了特色菜单的黑板前观察那条走廊,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道打开的门。

    萨曼莎进入走廊,朝着门洞里面看去——是向下的楼梯,有个人正拎着一篮子脏餐巾往下走,应该是餐厅的帮工——他叫赫丘勒,但萨曼莎不知道。赫丘勒还没走到楼梯底部就停下了。接着,萨曼莎听到他朝着地下室里面说:“你在这儿干嘛?这是私人房间。”

    “噢,这是哪?门上写着厕所(privy)。”汉尼拔果然在楼下,萨曼莎心想。她听到汉尼拔说的是英语,挪到门后一看,上面用法语写着“Privé”④。

    楼下的汉尼拔还在用英语继续说着:“我下到这里,只看到地下室。厕所,伙计(The loo, man),小便池(the pissoir)、洗手间(the toilet),在哪儿呢?说英语。你懂厕所吗(Do you understand loo)?快告诉我,我忍不住了(Tell me quickly, I’m caught rather short)!”

    “Privé!Privé!”赫丘勒指着楼上,似乎想让汉尼拔明白这个地下室是私人空间,然后指向楼梯上方:“Toilette(洗手间)!”赫丘勒让汉尼拔跟着他去上面,给他指出正确的方向。萨曼莎赶紧缩回探出门框的脑袋,一边憋笑一边迅速离开走廊。如果汉尼拔的英国口音没有模仿得那么惟妙惟肖,那位餐厅帮工的态度肯定会比现在好一些⑤。

    萨曼莎回座位的时候遇到了端着托盘的服务员,托盘上是他们点的圣代冰激凌和红酒炖梨。

    “还要再点些什么吗, Citoyenne?⑥”服务员语气轻快的问萨曼莎,并且改动了对她的称呼。

    “不了,谢谢您。”

    当服务员把红酒炖梨、圣代冰激凌和萨曼莎一起送到座位并且转身离开后。汉尼拔也返回了饭桌:“科纳斯现在改名叫‘克莱伯’了,营业执照上写的。克莱伯先生住在朱莉安娜大街。啊,瞧!”

    佩特拉斯·科纳斯和家人一起来到露台,全家穿戴整齐,准备去教堂。

    汉尼拔看着科纳斯一家。萨曼莎注意到汉尼拔好像头晕了——如果他将要想起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就会头晕,每当这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后脑勺被人敲了一棍导致眼前发黑似的。不过这会儿他转眼间便恢复了正常。

    “Amis, restons toujours unis ne craignons pas nos ennemis.(朋友们,让我们团结起来,面对敌人无所畏惧)”萨曼莎轻声哼唱起来。

    她在桌下轻轻抚摸汉尼拔的手背,汉尼拔也悄悄握了握萨曼莎的手。

    “S’ ils vienn’ nt nous attaquer, Nous les ferons sauter.(如果他们来进攻,我们将炸得他们无影无踪)⑦”萨曼莎继续唱着。

    科纳斯穿着一件新的黑色绒面呢外套,翻领上别着一枚旋转别针,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很漂亮,一副德国人的长相。阳光下,科纳斯的红色短发和脸上的胡须像猪鬃一样微微闪着光。科纳斯朝收银台走去,他把儿子举到旁边的高脚凳上。

    “科纳斯发了财,”汉尼拔说,“成了餐馆老板,还是美食家。在去教堂的路上顺道来查查账。他穿得可真体面。”

    领班把预订本从电话旁拿过来,翻开给科纳斯检查。

    “祷告时记得加上我们,先生。”领班说。

    科纳斯点点头,然后他用自己的宽厚身板作掩护,不让吃饭的人看到他的动作,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韦伯利455左|轮|手|枪,放在收银台下一个装有幕帘的架子上,最后把马甲向下捋平。他从放钱的地方挑出几枚亮闪闪的硬币,用手帕擦了擦,递给坐在高脚凳上的儿子一枚。“这是你要为教堂捐的,放到口袋里。”

    他弯下腰,把另一枚硬币递给他的小女儿。“这是你要捐的,宝贝。不要放在嘴里,好好放在口袋里。”

    酒吧里几个喝酒的人和科纳斯搭讪,还有些顾客跟他打招呼。他教儿子怎么样用力跟别人握手。他女儿松开他的裤腿,在桌子之间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她穿者褶边裙子,戴一顶有花边的圆童帽,还佩戴着儿童珠宝,显得很可爱,顾客们朝她微笑着。

    萨曼莎面无表情的看着身旁的汉尼拔将圣代冰淇淋上的樱桃取下来,拿到桌子旁,小姑娘走过来取。她伸手过来,拇指和食指准备来拈。汉尼拔的眼睛亮起来,他的舌头也显得轻巧了,他对着小姑娘唱起歌来。

    “Ein Mannlein steht im Walde ganz still und stumm(林中站着一个小矮人,不动也不语)——你会唱这首歌吗?”小姑娘吃樱桃的时候,汉尼拔把一样东西放进了她的口袋,“Es hat von lauter Purpur ein Mantlein um...(身穿紫红小大衣)”

    科纳斯突然出现在桌旁,他抱起女儿。“她不会唱那首歌。”

    “您一定会唱,我听您说话不像法国人。”

    “您也不像,先生。”科纳斯说,“我不想猜您和您太太还有您妹妹是不是法国人,但我们现在都是法国人。”

    三人看着科纳斯拥着全家走进“前驱”车里。

    “孩子们很可爱,”紫夫人说,“小女孩真漂亮。”

    萨曼莎哼了一声,用勺子搅动她那份红酒炖梨。“Madame Veto est adorable et joli comme coeur(否决权夫人美貌惊人).⑧但这无法改变她必须上断头台的事实。”

    她的话让紫夫人眉头微皱,但萨曼莎毫不在意,盯着粘稠暗红的酒汁从银色的勺子上滴落:“Hic est sanguis meus.”⑨

    她抬头,对上紫夫人的眼睛:“Novi testamenti qui, pro multis effunditu.⑩”

    “米亚!”紫夫人听不懂这句拉丁文,但是萨曼莎的蓝眼睛望着她,让她感到情况不妙,她轻声喝止萨曼莎不要再说,然后看向汉尼拔。

    “她还戴着米莎的手镯。”汉尼拔说。

    “Ceci est mon sang, le sang de l'alliance, qui est répandu pour plusieurs.” *

    萨曼莎把刚才说的拉丁文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

    在救赎者教堂的圣坛上面是一幅浑身是血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像,画像是17世纪从西西里抢劫来的战利品。在画像下面,牧师举起圣餐杯。

    “喝吧!”他说,“这是我的血,为免除你们的罪恶而流,”他拿起圣饼,“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而碎,为你们免遭灭亡、拥有来生而牺牲。喝下去这水,吃下去这饼,还要尽可能经常这样做,为怀念我而喝,为怀念我而吃。”

    科纳斯抱着两个孩子,取一块圣饼放在嘴里,回到妻子旁边的座位上。整排人慢慢地移动,捐款盘在人群中传递。科纳斯对儿子耳语,小孩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入盘子里,科纳斯又跟女儿耳语,她有时不情愿捐钱。

    “卡特里娜……”

    小姑娘摸了摸口袋,把烧焦了的刻有“佩特拉斯·科纳斯”的身份牌放进盘子里。科纳斯刚开始没有注意到,等端盘子的工作人员将身份牌从盘子里拿出来还给他,而且带着耐心的微笑等着他用硬币来替换时,科纳斯这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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