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魔鬼

    第一卷   第二节

    我曾经说过,在树林深处

    也会有慈悲驻足,

    我指的是那仁慈的野兽,

    挥着利爪,张着血盆大口。

    ——劳伦斯·斯平加恩

    巴黎歌剧院正在上演一出戏剧。舞台中央,浮士德博士和魔鬼签订的契约就要到期了,此时,他正祈求魔鬼收回已经蹿到了嘉尼尔大剧院防火屋顶上的火苗。汉尼拔·莱克特,萨曼莎·莱克特和紫夫人正坐在舞台左侧的小包厢里观剧。

    十八岁的汉尼拔为魔鬼靡非斯特叫着好,心里十分鄙视浮士德。他并不是全神贯注地在欣赏戏剧的高潮部分,而是同时在看着身穿礼服的萨曼莎。她快要十二岁了,长长的金发垂到了她的背后,遮住了礼服后面绑带设计的丝带。这条裙子的她祖母年幼时穿过的,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仍然精美夺目。她也会时不时的悄悄看一眼汉尼拔,在他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之前重新看向舞台。偶尔朝着对面许多包厢里闪烁的亮光轻轻皱眉,因为绅士们会把看戏用的望远镜转向这边。他们在看紫夫人。

    借着舞台上的灯光,汉尼拔看到萨曼莎的侧影,老式礼服巧妙的设计映衬得萨曼莎比平时更加美丽耀眼。就像他刚来到法国时一样,在那个飘散着鹅毛大雪的夜晚,双手撑着窗台向外张望的姑娘,将脑袋轻轻的偏转一下,他们的目光就碰撞在了一起。

    汉尼拔在梦想之桥上已经走出很远。他长大了,可以穿上叔叔生前穿的晚礼服了。萨曼莎也长高了,曾经隐藏的那些的魅力逐渐一点点地浮现出来。她现在正顺着对面绅士们透过望远镜的视线看着她的母亲,即使时光正悄然流逝,但紫夫人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萨曼莎把一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指轻敲着。虽然舞台上乐声阵阵,汉尼拔还是能听见她指尖落在木料上时发出的细微的“叩叩”声。在萨曼莎可能因为感到他的凝视而回头以前,汉尼拔把目光移开,环顾起整个包厢来。

    包厢很有特色。在其座位区后面,有把模样十分俏皮的小躺椅,椅子腿像山羊脚一样。躺椅前面有道帘子,以免侧面相对的包厢里的人一览无遗。下面的管弦乐队演奏曲子时,情侣们可以到躺椅上休息——在上个戏剧季,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心脏衰竭死在躺椅上,当时乐队演奏的是《野蜂飞舞》,已经快结束了。这是汉尼拔偶然从急救中心听说的。

    包厢里并不是只有三个人。

    在他们前边的一对椅子上,坐着巴黎瞥察局长及其夫人。这样一来,紫夫人是从哪里弄来的票就显而易见了——当然是波皮尔督察给的了。督察自己没能来,这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可能是因为调查一宗谋杀案而耽搁了吧。最好是件既费时又危险的案子,需要在恶劣的天气里出门调查,还有被闪电击中的危险。

    剧场里的灯光亮了起来。男高音贝尼亚米诺·吉利精湛的技艺征服了挑剔的观众,大家纷纷为他起立鼓掌。包厢里,警察局长和夫人转过身来,和其他人握手。由于一直鼓掌,大家的手还有些麻木。

    萨曼莎拿起她的外套摸了摸侧面的口袋,布料上显出一个方形的轮廓,她这才确定了里面的东西没有掉出来,把大衣披在身上。

    局长夫人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里透着好奇。她盯着汉尼拔,觉得他穿上伯爵的晚礼服简直帅气极了,于是忍不住问了个问题。“年轻人,我丈夫和我说你是法国迄今为止考进医学院的学生中年纪最小的。”

    “有关记录是不完全的,夫人。可能还有一些人是跟着医师学徒的······”

    “听说你能一口气把课本全部读完,一周之内把书还回去,让书店把钱都退给你。是真的吗?”

    汉尼拔笑了。“哦,不,夫人,不完全是这样的。”他说。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肯定和戏票是同一个来源。他斜了一下身子,靠近局长夫人,一边着人流往出口处走,一边朝局长骨碌碌地转着眼珠。他弯下腰,对局长夫人大声地“耳语”道:“那对于我来说就像犯罪一样。”

    在汉尼拔能看到但警察局长看不到的角度,萨曼莎也抿嘴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汉尼拔在给人添堵方面绝对是无师自通。可惜的是······

    局长此时心情不错。

    ——因为刚才看到浮土德因为自己的罪孽受到了惩罚。

    “年轻人,你要是赶快对我的夫人坦白。我可以放你一马。

    “事实上是这样的,夫人。书店并不是把书钱全退给我。他们要扣下二百法郎的进货费。作为我给他们带来麻烦的补偿。”

    之后,汉尼拔便带着萨曼莎和紫夫人一起离开了。他们疾步走下两侧摆着落地灯的楼梯,把人群远远地甩在后面。速度甚至比浮士德还要快。他们的头顶上是皮尔斯彩绘天花板。翅膀随处可见。有绘制的,也有石料做的。歌剧院广场上停着些出租车,小贩的炭火盆给周围的气氛增添了些许浮士德噩梦的气息。汉尼拔挥手叫来一辆出租车。

    他刚要为紫夫人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但紫夫人却好像有话要对他说,走到了后排座位的车门口。

    萨曼莎不喜欢坐在副驾驶上,三个人便并排坐在了后面,然后让萨曼莎坐在中间。这就让原本比较宽敞的后座显得有些拥挤了。汉尼拔索性让萨曼莎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两人的配合默契得简直像一对亲密又彼此熟悉的情人。

    “我很吃惊您把我买书的事情告诉波皮尔督察了。”汉尼拔坐在车里,抢在露出“这样不对”表情的紫夫人开口前说道。

    “他自己发现的。”紫夫人说。萨曼莎的坐姿背朝着她,所以没有看到母亲的表情。“他告诉了局长,局长又讲给夫人听,他夫人要卖弄一下。看来你并不是天生迟钝的人,汉尼拔。”

    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紫夫人现在有些不自在,她表现出来的是愠怒。

    “对不起。”

    出租车路过一盏街灯时,紫夫人迅速扫了汉尼拔和萨曼莎一眼。“你的敌意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波皮尔督察之所以一直关注你,是因为他对你很好奇。”

    “不,我亲爱的妈妈。”萨曼莎用手扶住汉尼拔的肩膀,勉强转过身来。“比起汉尼拔,波皮尔先生应该对您更好奇——或者说更感兴趣。”她说这句话声音里带上的一丝轻微的连她自己都没料想到的嘲讽。

    “如果你经常住的地方是孚日广场,他的好奇就会少一些,米亚。”

    “那他的好奇就会转移到曼莎身上了,夫人。而且是全部。这是应该我们都不希望发生的。”

    紫夫人轻笑了一下。“他现在就知道米亚和你住在医学院,和她的其他时间会不会去什么地方。也仅限于知道。”

    “这是医学院里很多人都知道的。”汉尼拔说。

    “他也知道你在班上是第一名”她继续说。“他为此感到很骄傲,他对你的兴趣大体上是善意的。”

    “大体呈良性,这在医学上是个不怎么乐观的诊断结果。”

    孚日广场上的树都抽芽了,在这春日的夜晚里散发着阵阵芬芳。汉尼拔把出租车打发走了。即使在黑暗的凉廊里,他也能感觉到紫夫人那迅速的一瞥。他不是个孩子了,不会再留在家里过夜。而且萨曼莎也不想。

    “学校还有一个小时关门,我想和曼莎去散散步。”他说。

    “你可以来喝点茶。”紫夫人说。

    她立刻把汉尼拔和萨曼莎带到阳台上,很显然,她愿意和他们一起待在室外。汉尼拔不知道自己对此是什么感觉。他和萨曼莎都变了,但她没有。一阵清风吹来,油灯的火焰蹿高了。紫夫人彻绿茶的时候,手腕上跳动的脉搏清晰可见。从她里散发出的淡淡的芳香,飘进二人的鼻孔。

    萨曼莎想到了波皮尔第一次到维格庄园的时候和紫夫人打招呼的反应,那时她的母亲也刻意让袖子里的香味飘到波皮尔那边,她比汉尼拔先几秒走到楼梯口,看到了这一幕。汉尼拔去医学院念书之后她有一段时间还住在孚日广场,那段时间波皮尔来访过几次,他还有意无意的询问过她妈妈所用熏香的成分。这样想着,萨曼莎的心里浮起了些烦躁。

    “千代来信了,”紫夫人说,她没有感觉到萨曼莎情绪的变化。“她解除了婚约。外交上的东西不再适合她了。”

    汉尼拔的手在桌子下面悄悄搭上了萨曼莎的手背,安抚一样的握了握。“她过得幸福吗?”他问。

    “我觉得是。按传统观念来说他们还是很般配的。她在信里说自己现在要走我的路一一追随心灵的指引,但是我怎么能说不呢?”

    “追随到哪儿去?”

    “一个在京都大学工程学院读书的年轻人。”紫夫人回答说。“我希望看到你们都能幸福,汉尼拔,还有米亚。”

    汉尼拔和萨曼莎都没说话。

    “米亚,也许现在我不应该说这些,但我们可以说话的机会太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决定好了吗?”

    “千代都退婚了,我为什么还要选未婚夫?”

    “这是挑选,米亚。和千代在知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不一样。你可以从我托我父亲为你找的资料中选择你自己喜欢的男孩儿。”

    “这现在对曼莎来说恐怕太早了,夫人。”汉尼拔十指互相交叉,放在腿上。

    “而且我也不想看这些美化了不知多少的没用文章,他们估计和被千代退掉的那个家伙差不多一样丑吧。”萨曼莎用语序有些奇怪的立陶宛语小声嘀咕着,视线转向了汉尼拔那边,汉尼拔也正在看她。

    魔鬼从不逼迫人们向往黑暗。他只会诱惑着你,引领着你,使你自愿地追随他走向堕落的深渊。

    紫夫人听不懂立陶宛语,但她知道萨曼莎仍旧是不愿意的。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就不提这个了,但是米亚,我希望你能尽早做决定。你现在睡得着觉吗,汉尼拔?”

    “有时间就睡。在宿舍才能睡着。”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做不做梦吗?做,您不会做重回广岛的梦了吗?”

    “我不会制刻意地去做梦。”

    “我需要记起一些事情,不管用什么方式。”

    在门口,紫夫人递给汉尼拔一只小盒子。

    “里面有几包甘菊茶,有助于睡眠的。”她说。

    总有柔和的月光照在孚日广场。

    这让萨曼莎想起来还在搬家前曾在汉尼拔枕下发现的短诗。

    获月的光辉下,

    含苞待放的睡莲,

    比那湖上夜鹭的身姿

    更加美好。

    可惜今天不是获月。

    紫夫人温柔的摸了摸萨曼莎的脸颊,萨曼莎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往后退。看着她的母亲又微笑地对着汉尼拔。

    “你真的把那些书还回去了吗?”紫夫人问。

    “是的。”

    “这么说你把书上写的一切都记住了。”

    “所有重要的都记住了。”

    “那么你还要记住,不要去招惹波皮尔督察,这也是很重要的。不被激怒的话,他是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伤害米亚和我。”

    她这是生气了?萨曼莎想。

    其实在刚刚紫夫人提起千代的来信和要给她找未婚夫的时候萨曼莎就开始做着准备吵一架的打算了,虽然最终没有吵起来,但这也是不错的情况。即使她和母亲的关系持续恶化,也没有见过紫夫人有像千代来信里那样走过跟在男人背后跑的道路。

    她果真是,一直讨厌着千代啊。

    ——————

    汉尼拔和萨曼莎走进了夜色中。走过前两个街区时,萨曼莎总感觉汉尼拔的迈步有些不自然。

    刚刚紫夫人提到让萨曼莎挑选喜欢的男孩儿时,汉尼拔想到了医学院和他同班的一个男生某次看着萨曼莎这个漂亮小姑娘远远走来找自己时的身影之后说的玩笑话:“嘿,莱克特。要是再过几年,你妹妹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没准会有很多男人来搭讪请她去喝咖啡。”

    他们从玛莱区狭窄的街道走出来,踏上了路易·菲力普桥。月光洒在桥上,桥下是塞纳河潺潺的流水。

    从东边看,巴黎圣母院就像只巨大的蜘蛛。那些飞拱就是它的腿,许多圆形的窗户则像一只只眼睛。汉尼拔仿佛可以看见这座石头砌成的蜘蛛形教堂趁着夜色在城市上方疾步而行,抓起一辆从奥塞火车站驶出的火车把玩,就像捏起只小虫一样。或者更有趣一点,发现一个营养充足的督察从巴黎警察局出来,然后轻而易举地把他抓走。

    他们走过步行桥来到西堤岛*,又绕到巴黎圣母院前。唱诗班的歌声从教堂里传来。

    (*西堤岛:巴黎的地理中心,巴黎圣母院就坐落在那里。)

    萨曼莎跟着汉尼拔在圣母院中间的拱门处停下来,她看着门拱和过梁上的浮雕:“最后的审判。”

    圣·米迦勒拿着一副天平,圣徒们呈拱形米迦勒的上方,较低的过梁上雕的是被

    罚人地狱的人被链子捆绑着在前进。

    圣·米迦勒,“绝对正义”的化身,审判着地狱的罪人们。而事实上,他只不过是被上帝所提倡的“道德”束缚着,执行着那所谓的正义。撒旦的替补品,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撒旦?哦,我忘记了,你和浮士德一样,上帝的思维和伦理局限了你们的想象空间

    ——使之永远无法理解魔鬼的智慧!

    真的,上帝

    我们能为自己的高贵

    作出的最清楚的证明

    就是这些激动的呜咽

    它们摇摇晃晃地穿过那些时代

    渐渐消失在你永恒的岸边!*

    (*:出自夏尔·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

    今晚的最后一个唱诗班解散了,成员们走出教堂,胳膊上搭着唱诗时穿的服装。汉尼拔牵着萨曼莎的手走了进去。要不是点着一些祈祷蜡烛,巴黎圣母院里就会显得十分昏暗。他们朝靠近南边出口处圣贞德大理石雕像走去。雕像前面摆着一排排蜡烛,烛焰在从门口吹来的风中摇曳。黑暗中汉尼拔倚着一根柱子,透过烛火看着雕像的脸。萨曼莎站在他的身旁。

    烛光映在他们的眼里,红彤彤的。

    摇摆不定的烛光洒在圣贞德身上,让她的脸呈现出各种表情,就像风铃随意奏出的曲子。记忆啊,记忆。

    “若是圣贞德也有记忆,她会不会更喜欢祈祷的人们摆上些物品,而不是点上蜡烛?”汉尼拔轻声说道。

    萨曼莎将视线从贞德雕像的脸上收回。“大概会吧。”

    “如果是我的母亲——她一定会是这样想的。”汉尼拔说。

    教堂里传来司事的脚步声。他手中钥匙碰撞的丁当声先是撞到近处的墙壁,然后返回来,接着又被教堂高高的屋顶弹回来。司事每走一步就会两次传出声响,一次是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另一次是从头顶上无边的黑暗中传下来的回声。

    司事先看到的是汉尼拔和萨曼莎的眼睛,它们在烛火的另一侧闪烁着红光。他本能地警觉起来,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刺痛,赶忙用手里的钥匙画了一个十字形。啊。原来是两个人,而且像是一对年轻的恋人。司事像个学监一样把钥匙在自已面前晃了晃。“到时间了。”他说。并抬起下巴示意汉尼拔和萨曼莎离开。

    “是的。到时间了,都过去了。”汉尼拔说着,和萨曼莎一起从侧门走出教堂,再一次走进夜色里。

    ——————

    汉尼拔和萨曼莎走过横跨在塞纳河上的双倍桥,来到柴堆街上。萨曼莎有些昏昏沉沉的,也许是因为不论是烛火还是月光,都将黑夜映衬得更暗,它们又在她的脑海里交错混杂在一起,将思绪搅乱。

    一家地下爵士乐俱乐部里传出来的萨克斯管声和笑声。一男一女站在门口抽烟,似乎有些迷离恍惚。女孩踮起脚尖去亲吻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脸。

    萨曼莎忽然停了下来,双手环上汉尼拔的脖子,扬头吻了吻他的脸颊。汉尼拔看着她,她的表情有些茫然,迷朦的蓝眼睛看着汉尼拔脸上刚才被她亲吻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大概是恍惚中的情不自禁?她把胳膊放了下来,听着耳边零零碎碎的音乐片段,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时间······不多了呢。”

    一只手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里面的东西表面有一层皮革,那冰冷的温度让萨曼莎的意识有清醒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扯了扯汉尼拔的衣袖,“我们回去吧。”她说。

    在月光下一路走过但丁街,穿过圣日耳曼大街宽敞的街道,来到克鲁尼博物馆后面的医学院街,走到学院夜间使用的门前。那门口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汉尼拔打开门锁,两人走了进去。

    楼里只有汉尼拔和萨曼莎。

    汉尼拔换上一身白衣,拿起夹着作业表的夹板。他在医学院的导师是才华橫溢的解剖学家杜马斯教授。他不愿在活物身上做实验,所以选择搞教学。杜马斯医术高超,但总有些心不在焉,缺少医生身上的那种灵气。他要求自己的每个学生都要给待解剖的无名体写封信,感谢主人的捐赠使他们有幸能够对其身体进行研究。信上还要他们保证会对尸体给予尊重,除了进行研究时,在其他任何时间都会用布覆盖尸体。

    萨曼莎看过汉尼拔写的那些信,都很有意思。但是和信比起来,她觉得观看汉尼拔解剖这些尸体更加有趣。

    夜色笼罩着大体解剖学*实验室。偌大的房间装着高高的窗户和和大排气扇,保证那二十张桌子上用甲醛液保存的,盖着布的尸体不会在一夜间腐烂。若是在夏季,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尸体就会被放回到尸缸里。盖尸布下面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体都是些可怜的人。他们话着时食不果腹,挤在在巷子里,在严寒中蜷作一团死去,直到和同伴们一起躺在盛满甲醛液的尸缸里时,他们才松开紧抱的双臂。这些虛弱瘦小的人就像冻死落在雪地上的小鸟,被饥饿的人用牙齿撕去了皮。

    (*大体解剖学:以肉眼观察的解剖之学)

    战争期间的死亡人数有四十万之多。但医学院的学生使用的尸体都在尸缸里储存了很久,颜色都被甲醛液消掉了。汉尼拔对此感到很奇怪。

    足够幸运的话,学校偶尔会弄来一具犯人的尸体。这个人要么是死在蒙胡热或弗雷纳要塞的绞刑架上或者行刑队的枪口下,要么是死在桑德监狱的断头台上。汉尼拔做头颅解剖要用的人头恰好来自一个死在桑德监狱的犯人。此刻,这颗头正待在水池里看着汉尼拔,脸上粘着血和稻草。

    实验室的尸体锯早该换马达了。学校几个月前就订了货,但厂家因为没货一直推迟着。汉尼拔改装了一把美国电钻,用铜将一只小旋转刀片焊在电钻头上以便解剖,电钻上有个面包盒大小的换流器,工作起来发出的嗡嗡声丝毫不亚于尸体锯。

    萨曼莎坐在离装尸体台子几米远的椅子上。一边看汉尼拔锯开尸体胸前的骨骼,一边翻着刚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的小册子,是黑色的皮革封面。这是她在孚日广场找到的礼服包裹起来的,曾经属于她的父亲罗伯特·莱克特。

    小本子里面的纸没有印刷方便记笔记的横线,是空白纸页的那种。他父亲在上面画着各种昆虫,植物和动物,每一幅小画的左下角或右下角都有标注时间,推算回去大概是罗伯特伯爵十六岁到十七岁的时候画的。往后翻了翻,萨曼莎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小鸟,笔触活泼可爱。右下角除了日期还多写了两个单词——“Emberiza hortulana”,是这种鸟的拉丁文学名,翻译过来好像是圃鹀?或者是嵩雀?

    汉尼拔刚刚完成胸腔解剖就停电了,这是常有的事,实验室里的灯都灭了。萨曼莎轻车熟路地点了盏煤油灯,好让站在水池边的汉尼拔继续干活。汉尼拔把实验用的头颅上粘着的血和稻草用水冲掉,等着来电。

    萨曼莎把父亲的本子放回口袋里,她本来想看看最后几页的文字写了什么内容。但是因为时间久远墨水已经有些褪色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还是以后再看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电灯重新亮起来之后,汉尼拔立即把那颗头颅的头皮翻起,取下颅盖,又切下额骨,使大脑完全暴露。他往几条主要的血管里注射了带颜色的凝胶,尽量避免刺破覆盖在大脑表面的硬脑膜。这是想当困难的,但是教授喜欢夸张地表演,总爱当着学生的面亲自除去硬脑膜,揭开大脑这层屏障。所以汉尼拔要尽量保持它的完整。

    汉尼拔把戴者手套的手轻搭在那颗头颅上。萨曼莎可以看出来他有些心神不宁,在被什么东西困扰着。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让任何东西发出声音打扰他为好,不然会妨碍到汉尼拔的思考,还很有可能打断他回想像是被自己遗忘掉的那些记忆。

    夜晚的实验室是个供人思考的好地方。这里十分安静,只是偶尔听见器械碰撞的丁当声。

    然而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刚刚开始解剖的尸体会发出些诡异的声响,因为他们的器官里可能还留有一些气体。

    汉尼拔小心翼翼地完成了左侧脸的局部解剖,之后便开始画这颗头颅的素描,既要画解剖过的左脸,又要画完好无损的右脸。他要用这幅画作解剖图示,这也属于工读生奖学金要求的一部分。

    萨曼莎看到汉尼拔坐了下来,戴着手套的手却依然放在那颗头上。他在进入他的记忆宫殿,这时候进去一定是要把解剖的这张脸的肌肉,神经,静脉结构之类的东西统统储存进去。从进入宫殿到结束,他只花了几分钟。

    “萨曼莎。”汉尼拔忽然说话了。

    “什么事?”

    “我试着回忆那些梦,似乎是想起来了一些。”

    “在最后的狩猎小屋发生的那些?”

    “对——棚屋里。你记得我说过的雅科夫先生。”

    “你以前的老师——我记得他是个犹太人。当时莱克特城堡的厨师也是。”

    汉尼拔闭上了眼睛,几秒后又睁开。

    “它们都不在大殿里面。我需要走出去,走出大殿,然后是雪地。雪地上是雅科夫先生的脑///浆和血液,流了一地,和雪冻在一起。母亲的衣服着了火,像是圣母院里蜡烛顶端的火苗。我用雪扑灭了,耳朵埋在她的胸口想听听心跳,却只感受到她被冻得冷硬。”

    几秒钟的沉默,好像过了几十分钟那么久。

    “但是你想永远记住这些,想起来它们,不是忘记。”萨曼莎紧抓着腿上外衣的布料,缓缓开口。“要是我的话,我就会把它们都装在一间房间里,最好是地下室,然后在活板门上方拿东西压着——对这些记忆也是一种控制。你说过,在宫殿里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听记忆的声音,还是挑选音乐,就有了选择。而且,”她顿了顿,“我们不能让西蒙妮塔阿姨和雅科夫先生一直躺在外面啊。”

    将话都说了出来,抓着衣服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汉尼拔又去了一趟记忆宫殿,再走出来,把思绪重新拉回大脑中,拉到双眼后,又拉回自己十八岁的身体上,萨曼莎的附近。他坐在解剖试验台的桌子旁,手放在一颗头颅上。

    他又画了一个小时。在画好的图上,经过解剖的那半边脸的血管和神经与桌上的头颅简直一模一样,但没动过的那半边脸却完全不像。是他在梦中的棚屋里见到的脸,那是弗拉迪斯·格鲁塔斯的脸,虽然汉尼拔对他的印象只是蓝眼睛。

    ——————

    他们上了五段狭窄的楼梯,来到汉尼拔在医学院的寝室,然后睡下了。寝室在顶楼,房顶是倾斜的。较低的一端摆着张矮床,看上去整洁,协调,像是家里的房间。书桌摆在较高的一端,书桌周围和上方的墙壁贴满了各种画像剖视图和没画完的解剖图示。每张图上,器官和血管都是按照尸体原样忠实地描摹下来的,而尸体的脸却全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那些脸。墙壁上部的隔板上摆着一个长臂猿头骨,它长着又尖又长的牙,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汉尼拔可以把手上的甲醛味洗掉,实验室里化学药剂的味道在这老旧通风的楼里也根本到不了他房间这么高的地方。在睡梦中,他不会梦到可怖的死人,不会看到部分解剖后的畸形体,也不会看到那些他偶尔从监狱里挑出来的,被砍了头或者绞死的罪犯。只有一个形象,一种声音会闯进他的梦里,把他惊醒,而且来得毫无征兆。但只要一睁开眼看到的是萨曼莎,他的内心就会马上平复下来。

    月落时分,月光透过窗户上起伏的,满是污迹和气泡的玻璃射进房间,爬过汉尼拔的脸,悄然挪上墙壁,又慢慢下移,轻抚萨曼莎露在外面的手掌和莹白色的小臂,接着又滑过汉尼拔梦中出现的面孔,最后照到长臂猿的头骨上,先是照亮了那雪白的獠牙,然后又掠过深陷的眼窝一路爬上额头。从漆黑一片的头骨内部,长臂猿窥视着熟睡的汉尼拔和萨曼莎。汉尼拔在睡梦中哼了一声,又侧过身去挥动手臂,就像要摆脱一只无形的手。

    他蜷缩在小屋损坏的沙发里,紧紧搂着身边咳嗽不止的米莎,端碗的人一边摸弄他们胳膊上和脸上的肉一边说着什么,但是嘴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朝冰冷的空气里喷着污秽的气。为了躲开这臭气,米莎把头理在他胸前。“蓝眼睛”说了些什么,之后他们便开始唱起歌来哄骗米莎。他看见了斧头和碗。他朝“蓝眼睛”扑去。他的嘴里有血的味道。一伙人带走了米莎,拿着斧头和碗。他挣开抓住他的手,追着他们往门口跑去,但脚却抬得太慢······“蓝眼睛”和端碗的人抓着米莎的手腕把她悬空拎着。米莎扭过头来,惊恐的目光越过血迹斑斑的雪地朝他投来。她大声地呼喊······

    汉尼拔开始慢慢清醒,他拼命地阻止自己醒过来,想把这个梦的最后一点做完。他双眼紧闭,试图强迫自己跨过这道坎以重新回到梦中去。他咬住枕套的一角,在脑海中回忆着刚才的梦。那些人彼此怎么称呼?他们叫什么名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听不到声音的?但他想不起来声音是何时消失的。他想回忆起那些人彼此怎么称呼。他必须做完这个梦。

    妹妹手臂悬在空中,回头望着他。一些士兵发现了脖子上绕着锁链的他,将他带上了坦克。

    他想要记起中间的事,他必须记起来。

    粪坑旁的牙齿。

    这个不常出现的图画在汉尼拔的脑子里闪过。

    他坐了起来,抬头看着月光中的长臂猿头骨。

    “汉尼拔?”

    另一边的床铺动了动,萨曼莎醒了。

    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支撑着身体做起来,她看到汉尼拔靠床头坐着,抬头看着长臂猿头骨,听到她的声音后转了过来,直勾勾的看着她。“做梦了吗,汉尼拔?”

    萨曼莎说完,就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圈住了她。汉尼拔紧紧地抱着她。“我强迫自己去回忆,我可以忍受着在雪地里看到父母的尸体,雅科夫先生;但是面对被他们带走,回头望着我的米莎,我却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如果······你那时也停在了那里呢?”萨曼莎贴着汉尼拔的胸口,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下的,沉重的心跳。“会不会是你碰到了什么阻止你的,东西或人?”

    汉尼拔沉默了一会儿。“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需要想起来,我必须想起来。”

    萨曼莎向后挪了挪,离开了汉尼拔的怀抱,直视着他的眼睛。

    汉尼拔看着黑夜里萨曼莎呈现出浅灰的眼睛。

    萨曼莎直起身,轻轻搂住汉尼拔的脑袋。

    汉尼拔感觉耳朵像是蹭到了布料,他听到一点“沙沙”声。

    “你可以听到心跳吗?我的心跳。如果试着想想当时的心跳是怎样的速度,你当时是什么样的情绪,做了什么样的动作。让思维像织网一样扩散——会不会找到些‘想起来’的头绪?”

    ——————

    你的目光仿佛蒙上了雾气

    你神秘的双眼

    变幻着温柔、恍惚、残忍

    映射着天空的麻木与苍白

    你唤起了那些日子,洁白,温暖,朦胧

    使着了魔的心眼泪奔涌

    这时受到一种莫名剧痛的刺激

    太清醒的神经嘲笑着沉睡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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