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

    两天之后利特带着些文件来到巴黎警察局。波皮尔安排他在走廊上靠近写着“审讯室2”的房间的地方坐下。里面正在审一个强|奸嫌疑犯,不时传出打人和喊叫的声音。波皮尔让利特在这样的气氛中煎熬了十五分钟,然后带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利特递过去一张收据,上面显示科普尼克从一个叫恩普·马基宁的人手中花八千英镑买下了瓜尔迪的那幅画。

    “你觉得这可信吗?”波皮尔问道,“我可不觉得。”

    利特清了清嗓子,然后看着地板,沉默了足足十秒。

    “政府的检察官非常想对你提起刑事诉讼,利特先生。他是个加尔文主义者,而且是最为虔诚的那一种。这一点你清楚吗?”

    “这幅画是——”

    波皮尔抬起手来,打断了利特。“我希望你暂时不要考虑自己的事。你就权当是我能帮你说情,如果我愿意的话。所以你要帮我个忙。你看看这个。”他递给利特一本合着的正规长度的簿本。“艺术委员会要从慕尼黑收藏站带一批艺术品到巴黎,都是被盗过的。这是清单。”

    “要在巴黎网球场美术馆展览?”

    “对,提出所有权申请的人都可以去看。有第二页中间,我圈出来的那部分。”

    “《叹息桥》,贝尔纳多·贝洛托*,十六厘米乘十厘米,木板油画。”

    (*贝尔纳多·贝洛托[1720—1780]:是卡纳莱托的侄子和弟子,威尼斯风景画家。)

    “你知道这幅画吗?”波皮尔问。

    “当然,我听说过。”

    “如果是真品的话,它就是从莱克特城堡里偷出来的。你知道,这画之所以很出名是因为还有另外一幅叫《叹息桥》的画和它配对。”

    “对,那幅是卡纳莱托*画的,而且两个人是在同一天画的。”

    (*卡纳莱托[1697-1780]:意大利风景画家,最以准确描绘威尼斯风光而闻名。)

    “那幅也是莱克特城堡的,可能两幅画是同一个人同一时间偷走的。”波皮尔说。“两幅画一起卖比单独卖能多挣多少?”

    “四倍吧,正常人是不会把它们分开卖的。”

    “所以要么是偷画的人不知情,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两幅画才分开的。两幅《叹息桥》,者是偷画的人有其中的一幅,他会不会想拿到另外一幅呢?”波皮尔问。

    “肯定非常想。”

    “这幅画在阿球场美术馆展出的时候,肯定有关于它的报道。你和我一起去看展览,我们看看谁会到它周围转悠。”

    ——————

    紫夫人收到的请柬可以让她提前进入美术馆。大批的参观者此时都挤在杜乐丽花同里,唧唧喳喳地谈论着,不耐烦地等着看那五百多件失窃的艺术品。它们都是文物,是美术以及历史档家联合委员会从慕尼黑收藏站带来的,为的是找到合法的所有人。

    这些艺术品当中,有几件已经是第三次往返于法国和德国之间了。先是拿破仑把它们从德国弄走带到法国,之后德国人又从法国把它们抢走带回家,最后同盟国军队又一次把它们带到法国。

    紫夫人在美术馆的底层看到了一大批出色的西方画作。大厅的一端摆满了仿佛血淋淋的宗教画,许多是耶稣受难的画面。

    紫夫人想看些能让人放松心情的画,于是把目光转向了那幅《肉宴》。这幅画的风格很轻松,画的是一次丰盛的自助午宴。没有出席的人,只有一条史宾格猎犬正要去够桌上的火腿。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较大的帆布油画,都是属于“鲁本斯派”的作品,画的是身材丰腴,肤色红润的女性,她们周围围绕着一些长着双翼的胖乎乎的小孩。

    波皮尔督察看见紫夫人站在这些画前,这是他在美术馆里第一次看到她。紫夫人戴着仿造的香奈儿饰品,在鲁本斯画的那些粉红色裸像旁显得苗条而优雅。

    很快,波皮尔就看到了从楼下沿楼梯走上来的汉尼拔和萨曼莎。他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看着他们。

    嗯,那个美丽的日本女士与在她监护下的侄子和女儿相互看见了。波皮尔颇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打招呼。他们在相隔几英尺的地方停下了,但是没有鞠躬,只是微笑致意,然后走到一起轮流和紫夫人拥抱了一下。紫夫人还亲吻了汉尼拔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面颊,接着三个人立刻交谈起来。

    在他们的上方,挂着一幅卡拉瓦乔*的《朱蒂丝斩首赫洛斐尼斯》,是摹本,但品质很高。若是在战前,波皮尔可能真的会被这幅假画给糊弄了。此刻,他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刺痛。

    (*卡拉瓦乔:即,米开朗琪罗·梅里西·德·卡拉瓦乔)

    波皮尔发现汉尼拔看到自己了,便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去人口处旁边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可以带着萨曼莎,利特在那里等着。

    ——————

    “慕尼黑收藏站的人说那幅画是一年半以前在波兰边境从个走私贩那里收缴的。”波皮尔说。

    “他交代了吗?说了从哪里弄到的吗?”利特问。

    波皮尔摇了摇头。“在美国设在慕尼黑的军事监狱里,这个走私贩被一个德国模范犯人给勒死了。德国犯人当天晚上就消失了,我们认为可能是逃进了德拉古蒂诺维奇梯绳区,那是死路一条。”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那幅画挂在靠近拐角处的八十八号展位。利特先生说看起来像是真品。汉尼拔,如果这是你家的那幅,你能认出来吗?”

    “可以。”

    “如果是你家的画,汉尼拔,你就摸摸下巴。如果有人走近你,你就表现出看到画很高兴的样子,假装你对谁偷了它并不是很好奇。你要摆出贪婪的样子,你想尽快收回这幅画然后卖掉,还想要和它成对的另一幅。”

    “表现得难缠一些,汉尼拔,装出自私和任性的样子。”波皮尔说。萨曼莎敏锐的感觉到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些和气氛不符的兴奋。“你觉得自己能行吗?和你婶婶吵上几句。那个人会想办法和你接触的,而不是你想办法找他。如果你和婶婶意见不合,他会觉得安全些。一定要问他的联系方式。哦,对了——还有萨曼莎,你顺着汉尼拔说些话,让争执的场面显得更真实一些。可以做到吧?——好的,我和利特先出去。几分钟之后就可以开始你们的表演了。”

    “走,”波皮尔对身边的利特说道,“我们现在做的是合法的事,伙计,你不用鬼鬼祟祟的。”

    ——————

    汉尼拔和萨曼莎沿着一排小画看着,寻找着。走在他们后面的是紫夫人。

    跟着汉尼拔很容易就能找到那幅画。真正的油画比平时从书上印着的黑白小图片上看到时候的感觉要令人赞叹得多,萨曼莎的直觉隐隐告诉她汉尼拔关于这幅画的记忆里米莎一定占着一个重要的部分。这个想法让她呼吸时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不太舒服,同时也很怪异。

    其他的人开始拥进来了,手里拿着艺术品清单,腋下夹着一沓一沓的所有权申请文件。在他们中间有个高个子男人,穿的西装透着十足的英国味,看起来就像飞机的副翼一样。

    这个人把清单拿在眼前,站近了听着汉尼拔讲述。

    “这幅画以前放在我母亲的缝纫室里,还有另外一幅和它是一对。”汉尼拔说,“我们最后离开城堡的时候,她把这幅画交给我,让我拿给厨师库克。她还说不要把背面抹脏了。”

    汉尼拔把画从墙上拿下来翻转过去,泪光开始在他的眼里闪烁。在画的背面,有块用粉笔勾出的婴儿的手印,大部分都被蹭掉了,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上面用玻璃纸保护了起来。

    波皮尔刚才对汉尼拔说过:“如果是你家的画,你就摸摸下巴。”

    汉尼拔深吸一口气,做出了这个动作。

    萨曼莎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悲伤。还有对那手印的猜想。而汉尼拔接下来的话印证她的想法是对的。

    “这是米莎的手。”他说。

    “我八岁的时候,他们在楼上粉刷墙壁,就把这幅画还有和它配对的那幅挪到了我妈妈房间的长沙发上,用单子盖上了。我和米莎一起钻到单子下面。那成了我们的帐篷,我俩就像是沙漠上流浪的人。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粉笔在米莎手掌周围描了一圈,这样,魔鬼就看不见我们了。父母很生气,但是画完好无损啊,我想最后他们还是觉得很好笑。”

    一个戴着霍姆堡毡帽的男人走了过来,匆匆忙忙的,挂在脖子上的身份证来回摇晃。

    “文物委员会的人会过来盘问,你要马上和他吵起来。”波皮尔这样告诉过汉尼拔。

    “请不要那样,请不要触摸展品。”,官员说。

    “如果它不是我的,我不会动的。”汉尼拔说道。

    “在证明它归你所有之前不要动它,否则我会叫人把你请出去我先去登记处找人给你登记一下。”

    好像说得我们会怕似的。萨曼莎在心里说,带着点轻蔑的瞟了官员一眼。

    官员一离开,穿着英国西装的人就来到汉尼拔和紫夫人身边。“我叫亚历克·得莱比卢克斯,”他说,“我可以帮你们。”

    波皮尔督察和利特在二十米之外看着。

    “你认识他吗?”波皮尔问。

    “不认识。”利特说。

    得来比卢克斯把汉尼拔,紫夫人,还有萨曼莎请到较为僻静的一扇玻璃窗旁,他大概五十几岁,光秃秃的头和他的手一样被太阳晒得黝黑。窗边的光线明亮,他眉毛上的点点斑白清晰可见。萨曼莎的父亲莱克特伯爵生前带她出席过有文物研究人员的场合,但她现在和汉尼拔的想法一样,他们都从没见过这个人。

    多数男人见到紫夫人都会相当高兴,但得莱比卢克斯却不是这样的。尽管他一直虚情假意地奉承,紫夫人很快就察觉到了实情。

    “非常高兴见到您,夫人。在监护权方面您有什么问题吗?”

    “夫人只是我尊敬的顾问,”汉尼拔说,“有事跟我讲吧。”

    “你要摆出贪婪的样子。”,波皮尔刚才这样告诉过汉尼拔。紫夫人扮演从中调和的角色。萨曼莎在旁边帮腔,顺着汉尼拔说些话。

    “确实有关于监护权的问题,先生。”紫夫人说。

    “但那是我的画。”汉尼拔说道。

    “你得在听证会上当着委员们的面提出所有权申请,而且需要提前整整一年半就预约这些委员。在那之前,这幅画会一直被扣留着。”

    “我现在要上学,得莱比卢克斯先生,我希望能——”

    “我可以帮你。”得莱比卢克斯说。

    “告诉我怎么个帮法,先生。”

    “周后我有一场听证会,是关于另一件物品的。”

    “您是卖艺术品的,先生?”紫夫人问。

    “要是可以的话我倒是想当个收藏者,夫人。但是我总得先卖点什么,然后才买得起我想要的东西。能让美丽的东西在我手里停留哪怕是一小会儿也是件乐事。您家在莱克特城堡的藏品虽然都不是大件,但都非常精致。”

    “这可以当作你帮助我们的理由吗?先生。”萨曼莎微笑到。直视着得莱比卢克斯的眼睛,尽管礼貌上来讲这么做有些不妥,但她还是清楚的看到得莱比卢克斯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到的惊愕。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小姑娘。可以这么认为。”

    “那先生你是知道些关于莱克特城堡那些东西的事情?”

    “多少都了解了一些,相对来讲还是比较详细的。”

    “您知道那些藏品?”紫夫人问。

    “莱克特城堡丢失的藏品都由您去世的莱克特伯爵列在文物,美术及历史档案联合委员会的清单上了,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您可以在您的听证会上把我的情况作一下说明吗?”汉尼拔问。

    “我可以依据1907年的《海牙公约》为你提出所有权申前,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

    “是的。依据的是第五十六条,这个我和夫人已经讨论过了。”汉尼拔说着,瞥了一眼紫夫人,然后舔了舔嘴唇,显出贪得无厌的样子。

    “但是我们还讨论了很多别的方法,汉尼拔。”紫夫人说。

    “如果我不想卖呢,得莱比卢克斯先生?”汉尼拔问。

    “那你就要等着委员会的听证会了。轮到你的时候你说不定都成年了。”

    “但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按照前面说的,美丽的东西在先生可是连停留一小会儿在你手里的几乎都没有了。”萨曼莎说着,微笑着偏了偏她金闪闪的脑袋。语气也很是随意,像是在讨论下午茶要准备什么点心一样。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却闪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她也在意料之内的看到得莱比卢克斯的表情产生了轻微的松动。

    但在这时,紫夫人开口了。

    “还有一幅画和这幅是一对的,我丈夫跟我说过。”紫夫人说。“两幅在一起就值钱多了。您不会是知道另一幅画在哪儿吧?卡纳莱托那幅。”

    “不知道,夫人。”

    “这幅画非常值得您去找,得莱比卢克斯先生。”她看着得莱比卢克斯的眼睛。“可不可以问一下我怎样才能找到您?”她说道,在“我”字上面稍稍加重了一点语气。

    得莱比卢克斯告诉他们一家小旅店的名字,就在埃斯特火车站附近。之后连眼皮也没抬,和汉尼拔握了一下手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汉尼拔去做了所有权申请人登记,接者便和萨曼莎还有紫夫人一起在一大堆艺术品中闲逛。

    萨曼莎和汉尼拔并列走着,她能感受到汉尼拔走路时动作的僵硬和麻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萨曼莎握住了汉尼拔的手掌,又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会一直和你一起的,就算到了最后也会继续。”说到这的时候她笑了笑,“——只要你不会觉得我烦就好。”

    汉尼拔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在斜后面几米的地方欣赏一幅波提切利的油画的紫夫人,俯下身来在萨曼莎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刚才你的表演很棒。——谢谢。”萨曼莎看汉尼拔恢复了些,微扬起嘴角,“你也一样。”

    “我想我可能——永远找不到对你产生厌烦感觉的理由。萨曼莎。”

    “那样的话,再好不过了。汉尼拔。”

    在一块叫做《艾萨克献祭》的挂毯前汉尼拔停了下来,盯着它看了许久。“我家楼上的走廊里挂了好几块挂毯,”他说,“我踮起脚尖来也只能够到它们最下面的边。”他把挂毯一角翻起来,看着背面。“我一直都比较喜欢挂毯的这一面。喜欢那些能织出画来的线和细绳。”

    “就像是纠结的思绪。”紫夫人说。

    汉尼拔把挂毯的一角放下。面上的亚伯拉罕跟着颤动起来,他紧紧掐着儿子的喉咙。天使伸出一只手来阻止了他落下的刀。

    “您觉得上帝真的想吃艾萨克,所以才让亚伯拉罕杀掉他吗?”汉尼拔问。

    “不是,汉尼拔。当然不是。天使还是及时阻止了亚伯拉罕。”

    “不会总是这样的。”汉尼拔说。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前面还有几幅其他的挂毯,上面都是些宗教类型的图案。

    “我要查清米莎的事,”汉尼拔忽然说道,声音低沉。“在梦里我能看见他们的脸,但我不记得他们怎样用沾着鲜血的嘴称呼对方。”

    他们又继续走了几步。

    “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回这些记忆。”

    萨曼莎感觉自己和汉尼拔牵着对方的那只手同时都握紧了些。

    听到这话紫夫人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了汉尼拔的肩膀上。

    “汉尼拔,”她说。她眼睛里闪动的感情像是悲伤,又像是遗憾。

    “回忆是利刃,它能割伤你自己。”

    “如果没有利刃割破皮肤所留下的伤口,和带来的刺痛,我们也无法意识到回忆是有多么鲜血淋漓。”

    萨曼莎看着自己的母亲,却像是在看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

    命运撕开了曾经由平静带来的假象,将最真实的东西送到了人们眼前。

    “我们可能要回学校了,妈妈。抱歉。”

    ——————

    得莱比卢克斯见他们离开了美术馆,便到洗手间里把手绢打湿,又返回那幅画前。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负责展览的官员对着配,于是略带紧张地取下那幅画,把背面的玻璃纸揭下来,用湿手绢把米莎的手掌轮廓擦去。别人会以为这是在交给第三方保管的时候装卸不当而造成的,而且这样一来,这幅画的情感价值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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