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供电房像是一个不该被任何一个人知道的地方，这里的地面上摆放着无数的电缆，没有窗户的那面墙上布满了监视屏幕和一个拥有各种颜色按钮的操作台。

    “你愿意跟我一起重启这个城市吗？”肖尔问道。

    尹葵诺看着那操作台上不同的按钮，上面写的字与其说是指令，不如说是一个又一个的乱码。

    让她想起了进化后的虫子们的操作台。

    “可是该怎么做呢，连断电的按钮都找不到。”

    “这座城市从诞生之初，为不断续的供电做了无数的预案，在他们的规划中，停电是不存在的。”肖尔说道，“但是机器这一类的东西，永远都有一个最简单也是最有用的摧毁方法。”

    肖尔手上拿着一瓶水，拧开瓶盖，将水尽数倒在了操作台上。

    操作台的按钮上跳起电弧，刚才还亮着的屏幕直接就黑屏了。

    断了电的屏幕就好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黑色墙面，人们不再能从里面窥见世间百态。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台需要靠电激发的机器罢了。

    “你看，虚拟的东西，就是这样脆弱。”肖尔说道。

    窗外的霓虹灯光在顷刻间熄灭，即使当前的楼层很高，依旧可以听到从各处传来的惊慌失措的尖叫或是惊疑的声音。

    “这根本就不是重启，而是直接摧毁吧。”尹葵诺躲避着地上闪着电弧蔓延的水。

    “如果是普通的水就是摧毁，但是刚才浇下去的，是来自忘川的水，我说它可以重启，它便可以重启，”肖尔拉着尹葵诺推开总供电房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后撤一步弯腰，伸出一只手，做出了邀请的手势，“亲爱的女士，你愿意与我一起欣赏赛博之夜的重启吗？”

    没等尹葵诺反应，肖尔就将她往怀中一揽，然后翻身跳出了阳台并不高的护栏。

    失去了城市灯火的天空中星辰格外明亮，高空之中的空气更让这些亮点清晰得像是触手可及。

    但这样的视角，不过也就是肖尔抱着她翻出护栏时的一瞬之间可见，尹葵诺的视线很快就只能看见那座正在加速靠近的漆黑的城市了。

    但是这样的加速被猛地一顿，尹葵诺在夜风里扭过脑袋，看到肖尔身后的滑翔翼。

    他们并不是要从高楼上跳下，而是要从高楼上滑翔而下。

    视线的余光被重新亮起的大厦外层吸引，这样的光亮正从这样一个小点向外辐射扩散，跟随着他们滑翔的距离，一点点铺开。

    从高处俯瞰城市的街道像是四通八达的树干，而一个个人只是爬行其中的蚂蚁。

    那些蚂蚁渐渐变大，变成了具象的人，在落地前滑翔翼消失，二人平稳落地，冲击力不过像是从一米的高台跳到地面的程度。

    “天哪，那场末日简直像是一场梦。”路边有两个顶着至少七种颜色的头发，全身都像是富含了科技的人相拥在一起，“亲爱的，幸好我们曾经拥有在这个场景里的个人记录备份。”

    “太可惜了，我在那个副本里一开场就死于无差别攻击了，好刺激！”也有人在咨询路边的问路机器人，“请问我还可以再体验一遍吗？”

    路边的机器人是被特意做成不像人的样子的，否则它在这片红灯区可能会出现危险——虽然它现在看起来状态也并不是太好——机器人耐心地回答道：“亲爱的路人，那是一个限定副本，非必要不会再重开了。”

    尹葵诺看着那灯光的重启慢慢超过了他们落地的点，席卷向看不见的远方，刚才还活得像是NPC的路人们，仿佛刚刚进入了集体梦境，正在大声地畅谈着自己在梦境里的见闻。

    原本在排队的那条长长的队伍不见了。

    同时，尹葵诺注意到眼前这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头顶上都顶着自己的名字，而街边那些重重叠叠的店，除了原先的招牌之外，还增添了自动的注解。

    甚至她视线落下的地方，视网膜上都会直接注明当前正在注视着什么。

    甚至当她注视着肖尔时，视线中都会开始显示关于他的详细信息，已经两个人的匹配程度。

    【尊敬的居民您好，数字圣城-下城区已被修复，系统重启程度20%，城市数值化进展中，请您继续修复城市，助力系统重启。】

    这一次当二人再次进入晚安祝酒时，里面那位调酒师立刻认出了肖尔，从柜台后方翻了出来，紧紧地拥住肖尔不够，还用手拍了一下肖尔的后背才松开。

    拥抱过后，那名调酒师的视线落在尹葵诺身上。

    “我爱的人。”肖尔介绍道，甚至语气中还带着笑意。

    我爱的人，并非我的爱人或是我的女朋友，这是一种单方面的介绍，并不与被介绍的一方有任何关系。

    尹葵诺靠在肖尔身边，从高楼到再次回到这个酒吧，还有视线中忽然出现的对于眼前场景的注解让尹葵诺不知所措，只有搭在肩膀上那只手传过来的体温让她有所实感。

    那调酒师一扬眉毛，笑道：“看来你这一次真的学会了这种感受。”

    “不是学会的，是从内心生发的，”肖尔另一只手点了点心脏的位置，“这种感情无法被学会。”

    调酒师还是挺会察言观色的，笑着提醒肖尔：“你这样说，你怀里这位女士仿佛并不愉悦呢。”

    尹葵诺才将游离的目光放在这位调酒师身上，站直了身体，才发现真的从刚才到现在，她似乎并没有多么高兴。

    这种不悦来自一种不适应感，对于肖尔的不适应感，对于突如其来出现在眼中的那些注解的不适应感，对于全程被忽略感受的不适应感。

    肖尔仍旧是那个肖尔，也没有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但就是哪里不太一样。

    在她厘清之前，肖尔已经代替她回答了：“她并没有不开心。”

    出了酒吧以后，肖尔已经在尹葵诺说话之前就宣布了下一站的行程，去重启下一个区域。

    但是尹葵诺并没有跟着他走，而是停下了脚步，将肖尔拖住了：“肖尔，这次的重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肖尔回过身来，没有跟她一起站在高起一截的人行道上，而是站在下方的路面。

    他长得高，他跟她讲话时习惯于要么侧过身听她讲话，要么站得比她低。

    “自然是好事。”肖尔说道。

    “肖尔，我感觉到，你在故意想要激怒我。”尹葵诺将手搭在他的肩头，靠近了些，“你在故意做一些可能会冒犯我的事。”

    比如说，问他去做什么，不直接回答。又比如说，强势地做着自己的事而忽视她的意见。又比如说，突然从高层的阳台翻出来跳下，将她吓得差点心率失常。

    但是尹葵诺觉得他仍旧是他，就算是当时没有直接回答，后来又会跟她解释，忽视了她的意见，但是从头到尾她都是安全的。

    就像现在，他还是保留了那个站得比她低，可以让人平视对话的习惯。

    “是不是因为重启了城市和系统以后，”尹葵诺的目光落在肖尔的脸上，他的身边关于他的介绍正在逐条展开，“你怕我知道，我跟你的匹配程度甚至连20%都不……”

    剩下的话语被抵在唇齿之间，她下意识地后退，但是另一只手拦住了她的退路，她只能被迫将剩下的话咽回口中。

    尹葵诺其实很喜欢肖尔的吻。他平时那样谦和克制，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感受到他的侵略性和力量感。

    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被强迫，而是因为跟肖尔在一起时她经常会觉得放松，变得越来越像那个真实的不敢展露的自己。

    同样地，她也希望肖尔在面对她时，也可以做回真实的自己，不用再伪装。

    “这才是冒犯。”这一吻很快结束，肖尔移开了目光，牵着她往街道的尽头走去。

    路边的人各自有着自己在意的事，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这样的事在红灯区稀松平常，他们的出格仿佛也只是正在落雨的水池里小小的一朵涟漪。

    尹葵诺追上两步，亲亲热热地将肖尔拖得走不了路，说道：“如果是因为匹配度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是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去相信那种虚无缥缈不知道准不准的数据测算。”

    “段榴他们在下一个区域。”肖尔被她抱着胳膊没法继续往前走，只能劝说道，“快的话，今天天黑前就可以重启城市了。”

    “重启明明你自己就够了，为什么要专门等我联系你以后再开始，”尹葵诺还是不让他走，“肯定等全部重启以后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肖尔盯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松手的意思，只能无奈道：“你不是数字圣城原住民，如果重启，我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前路再也没有行人，那些穿着五颜六色的人在前面的虚空里消失。

    跨过那一条无形的边界，眼前的天光骤然亮起，刚才还穿得跟杀马特似的人变成了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的样子。

    “这里是以前数字圣城的样子，”肖尔说道，“工作、娱乐、居住，所有的场景都在一个看起来毫无边际的重叠时空里，居民们可以在中间自由切换。只是后来这一切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