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咚咚咚咚咚~同学们,下课了—”

    宁沭听到声音,边讲题边摁亮手机屏幕,十五点整,她清了清嗓子合上习题册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最后说一下,学校实行错时放学,你们初二是下午三点离校,时间已经发给家长了,回去的路上不要逗留,早点回家。下周一早自习之前学委将英语作业收齐放我办公桌,下课。”

    “起立!老师再见—”

    宁沭抱着教案和习题册回到办公室,学生放学了,但她还不能下班。

    窗外是学生稀稀拉拉的身影,她接了杯热水,吹了吹抿两口,暖意顺着流到胃里,整个人轻松许多。

    旁边英语组实习老师正在收拾东西,看见她顺口一问:“宁老师,放学了,你还不准备下班吗?”

    宁沭眯了眯眼睛细细看了两眼,她有些微近视,属于戴不戴眼镜都无所谓的程度。

    脑子里想了想,没想起来这是哪个实习老师,拧紧保温杯盖叹口气道:“一会儿初三还有一节课,上完再走。”

    实习老师李佳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又把她忘了,有些无奈,这个宁沭老师说她脸盲吧也没那么严重,只是对旁的人和事没那么上心,自己在他们班都听了两天课了。

    “下周上完就放寒假了,真开心。”李佳伸个懒腰:“那我先走啦,宁老师下周见。”

    宁沭摆摆手,翻开下节课的教案查缺补漏。寒暑假是实习老师的,对于他们来说,只有无尽的教案和课件,说不定学校哪天群里一通知,还得大老远去各个学校学习。

    “呜—”

    桌上手机振动,她解锁看到是她妈发来的消息,额角神经不自觉跳了两下,她捏了捏太阳穴,点开消息框。

    “宝贝幺儿,你什么时候放假,好久没回你外婆家了,今年去你外婆家过年咧。”

    宁沭想了想,将放假时间推迟一周:“下下周,我没什么意见。”

    聊天框顶上“对方正在输入中……”跳了半天,宁沭挑眉,放下手机专心看起了教案。

    过了大概十分钟,手机震动。

    她打开手机看到一大串文字,头更痛了,吞了片止痛药随便扫了眼。

    “你没有意见是什么意思,妈妈来征求你的意见,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咧。你现在也是老师了,这么没有主见怎么教学生?是,妈妈没有文化,高中没毕业就进厂了,你现在站在你外公那边,都不帮我说话。我说回去过年你是不是心里高兴死咧……”

    “……”

    宁沭没回,将微信后台切掉,点开音乐软件戴上耳机听歌,安心准备教案。

    自动切歌的时候有一两秒的空白,她以为被顶掉了,准备重新播放,耳机里传来一阵旋律,是赵雷的《我记得》。她觉得有些好听,设成了单曲循环。

    上完最后一周,宁沭在教职工宿舍睡得天昏地暗。等她状态调好了,她妈妈就大包小包带她回外婆家。

    外公外婆还住在杂乱的筒子巷里。

    转了几趟交通工具,刚到门口,宁沭抱着垃圾桶狂吐,吐完嘴里发苦,她灌水漱口。

    身后宁舟舟不住地抱怨:“你说你,我都让你吃晕车药了,你看我就没事,怎么就不听话呢。”

    宁沭没应,年轻的时候她坐中巴车去上学,防止晕车就一趟吃一颗晕车药,后来有抗性了就吃两颗,直到后来晕车药已经不管用了,只有每次在药性下口干舌燥的后遗症。

    但是这些宁舟舟都不知道,说了她也只会觉得宁沭矫情。

    过年那天宁舟舟给外公外婆一人包了2000的红包,嘴里说着愿爸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吉祥话。

    宁舟舟虽然心里对外公外婆有微词,在孝顺父母方面却没得说。她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糊涂事,现在对父母格外上心。

    宁沭也包了,一人3000,是期末学校发的奖金。她给外公外婆磕头,还收到了120的压岁包。

    回来这段时间,她们帮着做了很多家务。外公前些年得了脑梗,大活儿干不了,小活儿不用帮,一个人在附近背着手遛弯。舅舅和朋友喝酒,舅妈就打麻将,表弟表妹懒,抱着手机打游戏。只有宁舟舟和宁沭回来,外婆才轻松一点。

    初一那天,家里不能扫地和倒水,不然会漏财。宁沭把洗脸的水倒进大盆里,看到外婆步履蹒跚地去菜园子择菜。

    外婆其实很老了,两腿因为病痛弯曲,走路一瘸一拐,但是小老太太不驼背,只是头发花白。

    宁沭急忙放下脸盆去帮她,摘完菜外婆拉着宁沭去她房间,翻出了压在嫁妆柜底下的相册,一张张翻给她看。

    小时候宁舟舟未婚先孕生下她就去找她爸,结果她爸在出租屋里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宁舟舟一气之下和她爸断了,然后就进厂子没回来。宁沭就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小时候出门,外公将她驮在肩膀骑大马,逗得她咯咯笑。

    宁沭知道外婆想缓和她和宁舟舟的关系,毕竟宁舟舟经常打电话找他们告状。她没戳穿,觉得相册有趣,就翻看着打发时间。

    相册的最后一页,有一张她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校服,旁边还站着一个看不清脸女生,宁舟舟叉开脚,一副正宗的黔州站法。

    她觉得好笑,便取下来问外婆这是谁,外婆将照片拿远仔细辨认几秒钟,摇头说:“不记得了,你妈高中没上完,她那些同学我都没见过。”

    宁舟舟现在条件好了,不上班的时候经常和老同学一起去聚餐,发的朋友圈里也没有这个人。

    这个人虽然看不清脸,却又很熟悉。她妈妈的脸很清晰,呲着牙笑,但是这个女孩子的脸却像是手指摩擦了千百次,模糊不清。

    她将照片揣进口袋,打算吃饭的时候问一下宁舟舟。

    但是吃饭的时候好端端地聊着又哭起来,宁舟舟又一次聊到她爸爸。

    这么多年,宁舟舟中间结婚生子,因为受不了家暴又离了,但是她仍然念着她爸爸。说不清是初恋带来的执念感,还是抛妻弃子的仇恨。

    但是宁沭实在是心烦,撂下筷子准备出去走走,路过巷子拐角,有一个男人倚靠在墙上抽烟。

    宁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没认出是附近的谁,遂准备离开。

    “宁……沭?”

    身后男人掐掉烟,不确定地叫她。

    宁沭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男人咳了声,有些尴尬:“你妈妈……怎么样。”

    宁沭这才发现,这个男人和她妈妈差不多大了,只是健身保养得好,看起来很年轻。

    她因为男人提到宁舟舟,心底的烦闷涌起,不耐烦道:“好得很,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有些拘谨,双手放在裤缝摩挲:“她……”

    “沭沭!”门口传来外婆的呼喊声打断了男人,“沭沭,外婆包了滚沙汤圆,快回来吃。”

    “哎好!”

    宁沭回完外婆,重新看向男人。

    他有些泄气,对宁沭说:“你能不能问问你妈妈还记不记得我?我……我叫宋祈年。”

    说完看了眼院子,便匆匆走了。

    宋祈年?

    宁沭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心想等着宁舟舟情绪稳定了再问吧。

    隔天宁沭睡了个懒觉,蓬松着头发睡眼惺忪,她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路过客厅看到有客来,就打算先去洗漱。

    宁舟舟看到她醒了,兴高采烈地拉住她说:“别走别走,来,这是我老同学,这是她儿子,今年刚考上县里政府机关处,妥妥国家铁饭碗。你看看你,同样24,学着点。”

    懂了,相亲局。

    宁沭被拖拽到客厅认人,她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坐姿端正,笑容得体,眼里却没带笑意。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戴着眼镜,不苟言笑,不动声色将宁沭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视线停在乱糟糟的头发上一怔,眼底闪过一丝嫌弃。

    她穿着拖鞋,别人看不清,但她的脚趾已经扣紧地板。

    自己不喜欢留长发,从高中就一直是短发,肩膀都没有到,所以她知道,一觉起来有多乱,可能眼角还有分泌物。

    宁沭脸开始发热,想挣脱宁舟舟的手。

    宁舟舟感受到她的动作,使劲将她推了推,陪笑道:“别介意,这姑娘脸皮薄。”

    然后咬要切齿地威胁她:“你别给我添乱,去喊人。”

    中年女人微笑:“没事,我是听到你回来了,特地来找你叙叙旧的。”

    宁沭有些窒息,她额角又开始突突地跳。

    宁舟舟开始和中年女人攀谈,连家里几套房几口人都问出来了。

    宁沭低着头,感受到对面女人交流的语气渐渐不再熟络,甚至带上一丝轻蔑。

    她头太痛了,高中的时候,宁舟舟回来过。

    她看到宁沭月考成绩下降了,怨恨地质问她是不是早恋,甚至搜她书包搜到了别人夹在她数学书里的情书,情绪失控,骂她不学好。

    “你妈就是被男人欺骗,变成这个样子,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你离男人远点,你怎么这么贱!”

    然后她将宁沭的生活费断了,宁沭没钱充水卡。大冷天的,不用天天洗澡。

    但是头发要洗,于是她将头发剪短,在寒冷的冬天里用冷水洗头。

    从那以后,宁沭就经常头痛,额角的神经一股一股疯狂乱跳,仿佛要炸了般。

    思绪回潮,宁舟舟让他们加个微信,宁沭叹口气,宁舟舟怎么这么看不懂别人眼色呢。

    她终是忍不了,拼尽全力挣脱开宁舟舟束缚,摔门而去。

    宁舟舟在后面追出来拉住她怒吼,骂她白眼狼自私鬼。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宁沭,还这么不知感恩。

    她歇斯底里地控诉着:“你还撒谎骗我,要不是你们李佳老师告诉我你放假待在宿舍里睡觉,我都不知道你骗我寒假晚放一个星期到底是去哪儿鬼混!”

    宁沭不可置信:“你监视我?”

    “我是你妈!我不该知道你的生活吗?”

    这一刻宁沭觉得疲惫不堪,她不想再应付她妈妈的操控了:“为什么你就是这么喜欢操控我的人生?24年了,你没有和我生活过,我毕业了你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回来。阻止我考研,阻止我进外企。怎么,是怕我变成你这样的人,所以你才每天心惊胆战?你放心,我没有你蠢,我看得出男人好坏,也请你不要再惨和我的生活了,我每天真的很累!”

    “啪!”宁沭脑袋微偏,额角神经疯狂跳动,头痛欲裂的她似乎感受不到这一巴掌带来的疼痛。

    “你这个白眼狼!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怕你步我后尘,你知不知道,要是遇到像你爸这样的男人,你一辈子就完了!我以前拼命赚钱供你读书,你现在出息了,你就不听你妈的话了是不是?”宁舟舟怒吼,一脸痛心疾首。

    宁沭站在大街上,周围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嘲笑一声:“你总是拿我爸说我,可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叫什么。你又凭什么把你在他那儿遭受的痛苦转移到我身上?妈,是你遇人不淑,是你不知廉耻,是你未婚先育生下我!”

    宁舟舟听到这些话,捂着胸口面露痛苦:“你,你,我要不是为了生下你,我身体就不会这么差!你给我滚,滚!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宁沭听到这些重复无数遍的话,只觉得窒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每次都是这样,等到第二天她妈妈又去外婆那儿哭诉一番,说自己活不久了,然后全家人就电话轰炸她,指责她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她妈妈的付出。

    宁沭长这么大,最轻松的竟然是在外婆家的时候。

    “沭沭!”身后传来宁舟舟撕心裂肺地呼唤,她觉得宁舟舟又来了,总是这样给一巴掌再来卖惨,于是她头也不回,加快脚步想离开。

    “哔——”

    耳边传来货车鸣笛,宁沭偏头,看到一辆超重货车失控朝她撞来,她脑子一片空白,双腿发软,耳朵里全是嗡鸣声。

    她看见宁舟舟拼命地朝她奔来,双手朝前,似乎是想把她推出去,但是来不及了。

    等等!

    意识消失前一刻,她猛睁眼。

    糟糕,还没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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