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冷风乍起,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落下。
霍痴手中剑出鞘,眼神戾气丛生。
宁天烛立在原地,虽颤抖恐惧但眸中有光,苍白唇色是秀骨屹立,她开口道:“非我阻拦,是她不愿。霍伯伯,你与黎孃孃的爱恨不该以他人性命做底色。”
霍痴道:“那便得罪了。”
他剑刚抬起,内里一道如风雪凛冽的剑诀劈来,两人瞬间战到一起。
宝月将宁天烛往身后护。
霍无双与霍痴谁也不肯相让。
退是邪道无涯,进是亲人性命。
可霍无双决计不能让自己父母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今日他退后一步,明日世人皆退后一步,人人都可以爱做把柄,枉顾他人性命。今日放纵一个替身愿意以钱财换命,明日就有千千万万个替身被逼承认‘我愿意’,从此世道无宁日。
邪魔歪道之所以被称为邪魔歪道不容于世自有一番原由。
而霍痴亦怒,且战且骂。
说霍无双乃无心之人;说他从来桀骜嚣张,非血肉之躯,实雪中石,冰冷不配有亲有友;说他只知公道不知父母,畜生不如;说他以后不要说自己是黎清清的儿子…………说一切难听话语。
但那柄冰雪之剑始终未减锋利。
霍痴最终被击倒在地。
霍无双持剑而立,神色执拗。
……
这一战却以黎清清自杀为结局。
竹楼前,血色的红染透了浅色的衣衫,霍痴跪倒在地颤抖地握着自己妻子的手。
黎清清喘息道:“夫妻一体,你之错亦是我之错,今我不死,你不会……放弃。”
霍痴双眸全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佝偻着脊背,有一瞬间宁天烛觉得他会和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黎清清呛了一口血,看向呆立原地的霍无双,眼眶含泪道:“无双,你……你既选了这条路,就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话音落撒手人寰。
她面目忧愁,眉宇隆起,不知是痛还是有未来的及说出的话。
宁天烛站在原地头有些晕,人也迷离,踩不到实地。
她初学医便对各类躯体残肢适应极好,对于他人刀剑亦不畏惧,宁天烛觉得自己合该是修真界的一位剑君或监仙阁的一位执事。可如今她却茫然了,头一次怀疑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胆大。
月色升起,霍痴拥着黎清清冰冷尸骨,捡起地上黎清清留的绝笔信,上面字字句句盼他安好,望他放手。
这绝笔信黎清清已经偷偷写了很久,在阿狸害怕之时。
霍痴属于幽州,而她属于花溪。
幽州有大雪,寒凉刺骨,有春梅,枝头抱香。
花溪亦有薄雪,是天灾,是腐烂泥地的冷硬,百花零落。他从雪原来,误入春风故里。那轻柔的风曾吹拂入他的生命,随后不辞而别,徒留寒冬三月幽州的大雪将他埋葬。
霍痴笑着哭着,最后招手叫刚刚抽条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
“臭小子。”
霍无双红了眼眶,拿剑的手颤抖。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霍痴仿若梦醒,不再一直陷入痴狂中。
星光暗,幽鸣声声,飒飒竹叶影,薄雾缭绕青石阶,有情人相拥,阴阳界不明。
霍无双终于失态跪在地上,他面上孺慕与痛苦刚刚展露,下一刻剑光过,鲜血撒了他满身,将他神态凝固。
宁天烛瞳孔收缩,和霍无双一起呆愣低头。
霍痴殉情了。
这一出戏曲终于落幕,宁天烛却跌跌撞撞上前,面对这一切哑然失声。
她看向整个人都懵了的霍无双,那少年一双漂亮的眼睫上还有未落的泪。
自此尘缘了。
*
静室之中霍无双喘息一声猛然睁眼,他又梦到前尘了。
‘众生’之道断尘断念,这本是不该,是他道心有暇,心生不净。
他垂眸看向众生剑。
千万年传承,剑已生灵。
剑灵声音愁苦道:“求你别修了,你出去逛逛吧,再修你就该堕道了。”
烦烦烦,它众生剑传承万年,跟过的剑主没有八百也有一千,踏马第一次见修着修着把自己修成这样的。
自从霍无双手握众生剑以来,他除了修炼就是除恶扬善,那什么牢子的鬼胎早八百年前就死了也误不到他啊。但是,这近五十年众生剑眼睁睁看着这家伙的道是越修越乱,现在好了,入着入着静竟然都能被尘缘牵扯。
剑灵琢磨着它也不是什么邪剑啊,怎么还能把玉石之心给引趔了?
该死的霍无双!
他这什么虚假的玉石之心!菜市场一两银子批发来的吗?!
该死的祝无暇!
他怎么招的弟子,这不砸它招牌吗!
霍无双不言,伸出手来去扯剑上挂坠。
“祖宗哎,别扯了别扯了,再扯你这坠子该坏了,坏了你上哪淘换去!”
到时候又该发疯了。
霍无双不语,但是手放在坠子上的力气小了很多。
别人剑上挂坠,重要的是剑,坠子是为了装饰,坏了再换。他剑上挂坠,重要的是坠,上面刻了密密麻麻的防御法咒。
众生剑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它跟这坠子必须得碎一个的话,那么霍无双会没有一点犹豫的把坠子夺下来。
这不是众生剑瞎掰,实则是有前车之鉴。几十年前霍无双还没牛逼到现在这个程度,北域雪原暴动,他持剑镇压,受了重伤,命悬一线之际把剑‘坠’护到了怀里。
是的,你没听错,他只护了剑‘坠’。
当时众生剑就知道,这小子终将成为一名绝世无双的贱客。
“剑尊,祖宗,算我求你。归一宗这次开了登云路,你收个徒弟吧。我真害怕你哪天修着修着就噶了。实在不行你把路生那小娃娃塞过来,我努努力,看看能不能让他开窍。”
霍无双颦了颦眉道:“你不是说他一窍不通,心念杂重,不适合众生?”
众生剑沉默片刻道:“是的。”
但是架不住霍无双崩的快啊。玉石之心又不是年年有,再等下去要是等到霍无双飞升或者干脆真堕道噶了,那这不坏了。
霍无双想到被他拎回来的路生叹了口气,道:“已近百年了,他不是你口中的小娃娃了。”
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众生剑道:“凡是年岁不如我的,我都叫他小娃娃。”
那这世间恐怕也没有两个人能不被它这么称的,不会被它这么称呼的人要么早已作古,要么也已经飞升了。
霍无双起身,屋内寒彻骨,骨节分明的手提起桌上茶壶,法咒生,茶汤便落入青瓷杯。
众生剑随即又叹了口气。
门外传来声响,是来寻他的付归云。
这小屋地处雪原之中也就罢了,连个法阵都没有,以前祝无暇在时还会生暖炉,可如今她师兄霍无双是半点也不在乎。
木地板与付归云的靴子相碰发出沉闷声音,悬在门上的银铃微微摇动发出清脆铃音。
外面便是不下雪也能听见凛冽的寒风呼呼,更衬得这座院落没有人气。
她轻叩木门道:“师兄?”
“进。”
付归云推门而入,见到屋内站着的人,她行了礼道:“花溪沉衣谷谷主唐秋月求见。”
唐秋月此次前来自是为了傀儡门一事,如今沉衣谷李计与其分庭抗礼,花溪各门派家族相继站队,这傀儡门现属唐秋月一派的中坚力量,出了事情,唐秋月必定是得管上一管的。
那儡师原是傀儡门门主的小儿子,前些年以生人淬炼人儡被监仙阁的人查明,遂叛逃北域被归一宗所擒获关入禁地。
不久前北域禁地暴动,守门人不察让他逃了出来,路生等人领命搜寻险些不敌,逢霍无双下山祭奠幼女一剑斩之。
这儡师也是倒霉,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第一剑修,这么小的概率也能让他碰上,真是人要作死天都拦不住。
霍无双道:“那傀儡门门主也来了?”
付归云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仅来了,还在问罪呢。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掌门劝都劝不走。
霍无双放下茶杯,转身欲走。
付归云道:“师兄今日文试且测五行相属,你可要一同去观看?”
众生剑忙道:“带我一同去!”
霍无双看向空中漂浮的宝剑,目光在那柠黄色的坠子上定了两秒,一张俊秀桀骜的脸庞因岁月变得沉稳威严,不知他想了些什么,抬手招了招当真把众生剑佩到了自己身上。
*
归一峰,弟子院,外面晨光熹微,腊梅树上积了一堆雪,胖乎乎的彩色灵鸟动了动脚丫又闭上眼。
宁天烛咳了一声恍恍惚醒过来,身体好像碾过去一辆大卡车,这她早有预料。但是她的嗓子好像也报废了,火辣辣的,刀刮一样的疼。
“你醒了!”一旁端着药碗的封息激动道。
旋即又有少男少女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待宁天烛睁眼便看到了一群新弟子和一名身着白衣、眉宇间花纹为赤红色、身材修长的青年,青年见她醒了正朝这边走来。
瞧这青年装扮应当是归一宗的特殊医修。之所以说是特殊医修,因为归一宗的医修一般剑丹双修,剑道为辅,丹药为主,药理熟悉,医术靠边……总而言之是比较特殊的。
传闻你要让他们接个胳膊接个腿他二话说上来咔嚓就能给你接好,就算骨头碎成一百零八片他也能给你完完整整拼回去,但你要让他们下药诊脉就要多思量思量了,毕竟他们也不是没有下错药害死人的先例。
宁天烛看了看青年,特意看了看他眉宇间的赤色红印,又看了看被封息捧到自己嘴边的药略有迟疑。
这药真的能喝吗?
喝完不会立即重开吧。
封息见宁天烛迟迟没有反映解释道:“这药是疏通筋骨的,很有效,每个从登云梯上下来的弟子都会喝。”
宁天烛张了张嘴,沙哑地应了一句,然后自觉闭嘴了。
她现在的声音就像是某迪老板家养的鸭子,多说两句会被告到破产的那种。
处于对归一宗应该不会谋财害命的信赖,宁天烛接过了药碗。
草药意外的不难喝,回味竟然还有一丝甘甜。
旁边的娇俏少女热心道:“你已经昏迷了将近一天了,差点把你未婚夫急死,好在没出什么事。”
再晚一会儿还不醒,这少年就要不顾门规带她下山了。
因着未婚夫一词,封息有些羞赧,只在旁边接过宁天烛喝完的药碗放去一旁,并将从宁天烛额头掉下来的布捡起重新打湿。
宁天烛润了润嗓子,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用气音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青年医师面色严肃道:“我猜你这是伤风了。”
宁天烛沉默过后大惊:什么?!这居然还是需要猜的吗?!
医修又搭上了宁天烛的脉,面前表情非常郑重,仿佛是遇到了什么非常棘手的病症,待仔细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下了结论:“是的,你就是伤风了,而且据我观测,你病的还很严重。”
宁天烛对着一脸真诚的医修很心累,她想要吐槽些什么,念及自己嗓子不好,加上不应得罪医师的准则,只问道:“那……您给我开点药?”
医修顿时又皱起了眉头,略显忧愁。
他说:“其实我是个炼丹的。”
宁天烛点头赞同。
他说:“其实我还是个剑修。”
宁天烛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医修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受到了威胁,他思虑再三,再三思虑,最终咬了咬牙道:“稍等。”
宁天烛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医修低头问道:“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说实话哪里都不舒服,不过最重要的是,放任这修真界扛把子犟种离开,宁天烛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成为他们新的受害者。
许是她表现的担忧过于明显,医修脸上显露出生气的神情来,他开口道:“我们归一宗的医修也是有道德的,绝不会做胡乱开药那种事。”
那都是别的门派的医修给他们泼的脏水!
宁天烛略有讪讪,问道:“那你急着跑什么。”还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
医修顿了顿,一字一句悲愤道:“花溪沉衣谷来了人,我去问一问他们怎么治伤风。”
宁天烛:……
不至于吧大哥,伤风而已啊,你们归一宗的医修天赋技能到底点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难绷。
封息在一旁同样目瞪口呆,想到刚刚他喝的汤药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唾沫。
医修精准的抬头看了过去,面容冷冰冰的道:“我们归一宗的医修精通各种丹方药理,千百年传承就算是疑难杂症也信手拈来,难道还会害了你?”
封息连忙摇头:“不,那个,医师,要不还是我去问问沉衣谷的医修们吧。”
有少年积极道:“我和你一起去。”
医修不言,又看向还拽着他袖子的宁天烛道:“我之所以不通伤风之症,是因为从来没有新入门的弟子伤风过!不信你问她们!”
说罢伸手直直指向旁边的一群少男少女——
“呃,好像,好像确实也没听说。只有蜀地云梦泽那边过来的人会有些伤风的,但是如果有从那边来的求学弟子的话,他们自己都会准备药的。”
“这一次有那边来的弟子吗?”
“没听说,好像没有,本来也很少会有千里迢迢来我们归一宗拜师的云梦泽之人吧。”
宁天烛松了松手。
“从无一例?”她问道。
众人整齐答曰:“从无一例。”
宁天烛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冷的天你们幽州弟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啊,为什么会没有一个被冻到感冒的!完了,这下真的要被载入归一宗史册了。
还有人问:“你真是我们幽州本地的吗?”
宁天烛沉痛地点了点头。
众人顿时发出了唏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