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怨相逢

    绛珠本欲一走了之,又想到方才所遇的一伙泼皮少年有可能继续为非作歹,戕害路人。她虽一心修行补天,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坏人为祸一方,不闻不问。

    于是她化作一只萤火虫,跟着他们几人在林中游荡。

    听他们一番交谈,绛珠知道了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以名叫青猴的怪胎孤儿为首,组成了一个以偷盗劫掠他人财物的小团伙,还起了个叫“猢狲逍遥派”的江湖名头。那个肥头大耳的名叫八哥,双亲和离,没有继承父母的姓氏,是个爹不疼娘不管的孩子。白瘦脸长的少年是被寡母带大的孩子,名叫马三。

    绛珠心想他们身世可怜,从小衣食不周,又无人教养,才不得不盗窃为生,应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若能好生规劝,还能引入正途。

    他们在林中空地处,燃起了火堆,只听那八哥不服气道:“青哥你中意阿静姐姐,我从来不跟你抢,可我要讨个老婆,你怎么就拦着我。”

    走在前头的青猴回过头来说:“那姑娘花一样美,你连头猪都不如,别痴心妄想了。”

    “阿静她可是会法术的仙女,你还配不上人家呢!”八哥嘟囔道。

    绛珠一愣,原来这位阿静姑娘还是同道中人,那为何要与这些无赖少年搅合在一起呢?

    “嘻嘻,阿静人美心善,只教我一人法术,怎么不见她教别人呢?”青猴的脸上洋溢着欢欣的气息,有一种被偏爱的骄矜。

    马三与八哥面面相觑,知道人比人气死人,青猴是天赋异禀的修仙奇才,而他们偏偏是平庸无能的凡人。

    他们从小也是被青猴的蛮力所征服,混了七八年,彼此成了好哥们儿,除了八哥有些不服气外,马三对青猴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我决定了,就在这山里捉一头猪,自己酱了,献给阿静,让阿静给我做媳妇!”青猴握紧了毛茸茸的爪子,发誓要向自己的女神献宝。

    也许真是心诚则灵,他话音刚落就有一头膘肥体壮的野山猪,冲着火堆的方向奔来。青猴与八哥对视一眼,二人心有灵犀地左右牵网,拦住野猪的去路。

    谁知那野猪有一人高,三人长,犹如巨兽一般,直接冲破了他们的网,将二人带飞到半空中。

    眼见他们头朝地就要栽倒下来,绛珠当机立断脚踏野猪脊,以折扇为鞭,驱策野猪掉头。

    待二人下坠之后,绛珠踢翻野猪,让他们正堪堪落在柔软的猪肚子上。

    因为她速度奇快,犹如一道绿光闪过。那两个少年又惊慌不定,完全不知道如何得救的。

    马山畏惧那头野猪,好容易鼓起勇气拿树枝去戳野猪的鼻子眼儿,却发现野猪已经倒毙在地,一丝气息也无。

    “它已经死了!我们白得一头大野猪,也足够我们吃一年的肉了!”

    “我们差点就被猪吃了,你还乐得起开,没良心的。”八哥瘫倒在猪肚皮上,心有余悸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一定是阿静施展法术救了我!”青猴从猪肚皮上缓缓站直了身体,眺望远方,一脸劫后余生的兴奋感,“我要把这猪酱烧了,送给阿静做聘礼。”

    绛珠闻言暗自白了他一眼,腹诽道:蠢猴。

    “拉倒吧,你上哪儿找海大的缸来酱它!”八哥从猪肚皮上滑了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绛珠可不想看他们一群少年争论一晚上如何做猪吃的无聊事情。

    既然有一个人美心善的仙女姐姐跟着他们,自己又何必多管闲事,于是化作流萤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绛珠一心记挂着收集五彩石,忙着四处寻觅。

    忽然在一处僻静的野郊小屋前,感知到了五彩石的气息。她悄悄走上前去,扶柴门向里窥望。

    只听窗纸里传出哗哗水响,又兼有一股凛冽的暗香。而且这香味十分独特,渐渐勾起她的回忆来。

    是冷香丸的味道,薛鸾原来你还在这里。

    绛珠犹豫了片刻,将手搭在了木窗上,忽然感知到身后有一股劲风袭来。她立刻反手开扇,挡住偷袭之人。

    没曾想,又见到了昨日轻薄她的怪胎猴子,只见他不分青红皂白,龇牙怒目地舞动一条油腻腻的熟猪肉像她袭来。

    绛珠只觉腥风扑面,酱如雨洒,恶心得要命。果然一见讨厌的人,再见还是很讨厌。

    “定!”她不想与这蠢猴纠缠,直接使了个定身法,让他半蹲在原地,手上掼起的猪肉条拖到了地上,立刻引来一群蚂蚁过去。

    绛珠转过身去,正看见一身缟素的薛鸾推门出来。

    “好久不见。”绛珠颔首,她修行了千年之久,前尘往事爱恨情愁早已释然,此时除了点滴慨然,还是有一股气愤之意萦绕心头。当日若非孙悟空相助,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就是自己了。

    她凭什么做一个大度的人,原谅他人对自己无底线的伤害呢!

    猝不及防之下宿怨相见,让薛鸾有些激动,手中的拂尘都在微微轻颤。

    她在人间修行了十五年,虽然容颜未改,但是岁月流逝的痕迹,心中的悔恨与不甘还是点点滴滴刻在了心上。

    “绛珠……”薛鸾蓦然垂下泪来,羞愧、欣慰、内疚、伤感,纷纷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以何面目来见她的好。

    绛珠微垂眼皮,早与她无话可说,转身就走。

    而后将手里沾了猪油的扇子丢弃,正砸在青猴头上,让他恢复了自由。

    “混蛋,你这个偷窥贼,给我站住!”青猴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摆出拦路的架势,“你偷看阿镜洗澡,还惹她哭了,我绝不轻饶你!”

    原来屋中水响是这个原因?绛珠有些尴尬,她不过是换了一身装束,一来未遮面目,二来未掩身形。这个蠢猴竟没认出她是女人。真是个胡搅蛮缠的讨厌鬼,绛珠瞥了薛鸾一眼,即刻会过意来,“他三句话不离的阿静,原来就是你呀,你是为躲债更名换姓了?”

    “我拜了茫茫大士为师,师父赐名鸾镜。”薛鸾苦笑,她知道绛珠一定会笑话她。

    绛珠讥笑,“鸾镜?真真是好名字,但愿你从今往后表里如一,切莫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了。”

    “绛珠,当初真的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利欲熏心,伤了你,也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薛鸾声音紧涩,悔痛之意无以复加。

    “不是所有错都值得原谅,你的道歉也换不来什么,就不必多言了。告辞。”绛珠拂袖而去,再不回头。

    “酱猪?阿镜,他,他就是你梦中呼喊的酱猪!”青猴好容易聪明了一回,竟然发现这个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原来酱猪不是什么好吃的,而是鸾镜仙子的旧爱!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书生!她怎么能叫酱猪,酱板鸭都嫌瘦了!

    不,他不能就这么放弃。必须问清楚,万一误会了,岂不是白白断送了机会!

    “阿镜,那个绛珠是不是你的丈夫?”

    薛鸾听了不由目瞪口呆,再一次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孙悟空的转世,怎么可以这么笨。

    可是她的确在茫茫大士的修行手札中窥见了漫天神佛的转世记录,这个混不吝的贼猢狲,就是前世帮助绛珠的孙悟空。

    “绛珠怎么可能是我的丈夫!”薛鸾矢口否认,完全想不通他怎么会这样认为,连忙解释道:“她与我曾是金兰之交,我们曾在一起诗酒唱和,也曾相依相偎,关系极好。可是后来因为我对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这才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然而青猴本就是个天地之间放养的野猴,半分人形半分猴样,又不学识文断字,也不能理解人心。

    在他认为,这个酱猪分明就是鸾镜仙子的情郎!阿镜见到她就流泪,可见是朝思暮想,旧情难忘。

    青猴的心大受打击,就好似被遗弃到路边的酱猪,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爬满了,绵绵密密的痛楚在伤口上来回作乱。

    他攥紧了拳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躲在不远处的大树后,时刻待命的马三和八哥见青猴过来了,立刻对视一眼,深吸一口,铆足了劲吹响了《接新娘》的唢呐曲。

    震破耳膜的喜乐好似无情的讽刺,青猴含泪看了他们一眼,颓唐地迈开步子,如撞尸游魂一般向前走去。

    马三前后看了一圈,才发现阿镜并没有跟青猴一起出来,才后知后觉地说:“阿镜不肯给青哥做媳妇呢。”

    八哥的唢呐还在喜气洋洋地荒腔走板,根本听不到马三的话。

    这时候一只大手夺过八哥的唢呐,啪地一声给折断了杆。

    “喂,这是我们找村里包办红白喜事的大爷借的,要还回去的。”八哥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来人。

    那人身量不高,眼神凶恶,却仍是总角形象。身如雪藕白,肩穿金环,荷叶为衣,莲瓣为裳,看起来不似人样。

    八哥见惯了青猴的丑恶模样,倒不生怯,拿起断成两截的唢呐,要他赔偿。

    “赔什么赔,小爷我剐龙鳞、抽龙筋,成为东海一霸的时候,你外婆还不是人呢。”那人一脚将八哥踹翻在地,径直走向那木屋。

    “这里的五彩石还不少呢,够我吃一阵子了。”他立地叉腰,对着薛鸾叫嚣:“乖乖把五彩石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鸾镜仙子掐指一算,便知来人恰是天漏之时堕入下界的哪吒三太子,此时他横行东海已经十年之久,人送外号“东海藕霸”。

    五彩石是她补天立功的重要资粮,不可能拱手相让,既然藕霸要来抢,她必须全力应张。

    然而,哪吒是能与孙悟空过招的上神,即便成了堕神,三头六臂的法力也不可小觑。她才修行了多少年,怎会是他的对手。

    眼见着哪吒幻化出三头六臂的形象,就要徒手拆了她的小木屋,鸾镜焦急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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