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幻情

    树杈上倒挂了一只猕猴,他金睛运光,摇足摆尾,一派悠闲惬意的模样。

    “郎君!”绛珠惊喜万分,连忙变成女子模样向他行礼。

    “珠儿。”孙悟空手攀树枝,将身一晃,跳下地来。

    绛珠见他已至眼前,忙后退了两步。

    孙悟空睁圆眼瞅她,又围着转了一圈,兴致盎然地说:“都说草木能生果者,必雌雄一体,你怎么就知变个女儿身,你变个男儿身我瞧瞧。”

    绛珠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于是静气凝神试了一试。

    一旋身翠袖飘迎,萤火纷飞,临湖照影,一个罥烟长眉,含情水眸的清俊书生就出现在孙悟空面前。

    “嘻嘻,好个俊俏书生,卫玠潘安也不过如此了。”孙悟空见他这幅模样,喜得眉花眼笑,手舞足蹈起来。

    绛珠作羞,连忙举袖遮了脸,跺脚道:“你又无故戏我作甚?”

    孙悟空道:“你是灵草仙根,我岂敢欺心戏你。不过是告诉你,真假痴慧、雌雄男女不过如此,忘情方入道。”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绛珠回顾黛玉短暂的一生,竟然被种种情痴恨迷所困,不知红尘所历,不过幻景幻情。

    此刻忘机大悟,好似醍醐灌顶,禅香滋心,一时法喜不尽,满目欢欣起来。

    孙悟空道:“死后还能托梦见到你笑一笑,倒也值了。灵台方寸山中有时空之隙,自有仙师教你修仙。”他话音未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绛珠恍然惊醒,才知所见的孙悟空只是梦中影像。她按捺下悲伤,只有将散落人间的五彩石收集起来,重补苍穹,她才有可能重新见到孙悟空。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她总要试一试。

    灵台方寸山,正是当初孙悟空拜师学艺的地方!

    绛珠告别了老柏树,换了一身竹青绢袍,化作男子形象,径直去往灵台方寸山而去。

    灵台方寸山是悟空师父菩提祖师修行的地方,这里孤峰突起,群岚如屏。鸟鸣泉流,芝兰馥郁,苔藓芳青,是难得的隐居之地。

    绛珠拾级而上,能见到鹤舞九天,凤翔彩云,一想到当初孙悟空就是在这里修习法术,她也觉得欢喜。所谓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其实都指的是“心”。

    要在此地寻找时空的缝隙修行,还要防止被虚空吸纳进而灰飞烟灭,若无良师指引,恐怕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正当绛珠心内茫然之时,有一个声音从她肩头响起。

    “珠儿,珠儿!你可叫我好找!”

    绛珠偏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寸长的大虱子蹲屯在自己肩上,不由惊奇,“你是谁?”

    “我是孙悟空身上的老虱精,吸食他的精气而生。如今他去了,特意留下我来教你修行。”猴虱抓耳挠腮,嘻嘻笑道:“别看我身量小,我从大圣出生起就在他身上,他的所思所想,所学所悟,我都知道。教你修仙悟道,不成问题。”

    绛珠欣喜万分,当下便请教猴虱爷爷修仙的次第。

    京城贾府已经成了收容战后孤儿济养堂,一身布衣的贾政正与几个族亲在庭中空地中锯木头,一下子住进了三千孩童,府中原有的床不够住,少不得要重新打一批床榻。

    近年来水旱频繁,田庄上的出息有限,又要先可着人头吃饭,家具只能靠拆改旧物拼凑了。

    “这几日怎么不见宝叔?”贾芸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问贾政,“莫不是中了暑?”

    “说是要去王家探他母亲,我也不好管他。”贾政板着脸,将袖子挽高了些,说:“随他去,留在家里也用不上,整日里唉声叹气,淌眼抹泪的,不像个爷们样子。”

    贾芸知道王氏被贾政休了回去,也就不便多言了。

    谁知又过了几日,贾政还不见宝玉回来,就托贾芸去王家寻人,谁知王家人压根不知道宝二爷来了舅家。

    宝二爷就这样失踪了。

    薛鸾知道消息的时候,还在破屋中织布,梭子尖滑过时戳破了她的指头,血染到了经纬上,毁了一截布。她疼得直哆嗦,望着一双布满新茧的手,忽然就伏机大哭起来。

    宝玉终究是悬崖撒手,再不回还了。

    她蝇营狗苟了这些年,得到了家缠万贯又失去得彻彻底底,她不但没得到宝玉的心,连宝玉的人也得不到,不仅害死了哥哥,还与母亲离心,被母亲厌弃。孤苦伶仃,贫窘凄凉,过得比上辈子过得还不如。

    薛鸾嚎啕大哭,满心绝望,她愤怨交加之下,将辛苦织好的半匹布,一剪两断。

    “南无解冤孽菩萨。”窗外隐隐传来木鱼的声音。

    薛鸾泪眼娑婆望过去,只见一个破衲芒鞋的癞头和尚嘻嘻笑道:“檀越,你被声色货利所迷久已,还不肯撒手么?”

    “你是谁?”薛鸾记得石头记中是有一僧一道两位神仙的,那些年为了避免宝玉被一僧一道引诱出家,她也曾四处找寻,奈何踏破铁鞋无觅处。又遇着几个骗子,被讹了不少银子。

    因此,薛鸾不敢轻信,反问他:“敢问师父可收了一个身挂宝玉的徒弟?”

    癞头和尚笑道:“我不收有玉的徒弟,只收有金的徒弟。”

    薛鸾不由揪紧了衣襟,她一贫如洗还不愿当了这只金锁度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圆金玉良姻。

    “我又没有金,师父可到他处寻访。”薛鸾矢口否认。

    “我听闻京城中有一薛姓人家,曾是皇商,他家有个女儿身上带着一个金锁,锁上鏊了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有时候说金锁是和尚我送的,有时候又说我送了八个字,又说我送了什么冷香丸的海上方,我倒不知我如此慷慨。你说这家人可笑不可笑。莫失莫忘,不离不弃,本就是假的。真的不过是‘失’‘忘’‘离’‘弃’四字,金玉良姻本就子虚乌有,可知再精巧的络子也笼不住人心,再金贵的锁也锁不住无缘。”

    薛鸾见他一语道破薛家精心编织的谎言,不由汗颜,低头弄着围裙,又听那和尚说:“当日斗战胜佛孙悟空化作真真国王的模样,与绛珠仙草示现夫妻情深,就是为了让神瑛侍者堪破自色悟空,如今他们都修仙补天去了,你还这里做什么呢?”

    薛鸾想起前段日子突然天昏地暗的窒息感,才明白之前天裂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他们都在哪里?”

    癞头和尚说:“只要你跟我修行,假以时日自然会见到他们的。”

    薛鸾面露犹疑之色,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与其坐困愁城,不如换一条人生路走,倘若她修仙成道,也可以成为上界天女,享无穷寿岁,得无边福禄。思忖半晌,她才答应说:“好,我跟你走,做你徒弟。”

    “善哉善哉!”癞头和尚双手合十,又伸出一臂来,“好徒儿你把你那金锁拿出来做束脩,我就带修仙去。”

    这金锁是她唯一的财产了,倘若都给了他,自己就一无所有了。万一此人是个骗子,她该怎么办?

    “看来我难度你,这就走,这就走。”癞头和尚转身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薛鸾急了,生怕又错过机缘,连忙追了过去。

    那癞头和尚跋山涉水,薛鸾也跟着跋山涉水,追着要将金锁送给他。

    “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这金锁我就收下了。”癞头和尚讲金锁往大袖中一掖。

    薛鸾喜不自禁,赶紧跪下磕头,谁知半晌不见和尚叫起,抬头一看,那和尚大袖飘飘,扬长而去。

    “上当了,果真上当了!”薛鸾急忙起身去追,却发现那和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四下都是她从未来过的荒山野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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