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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范·申德尔

    又下雨了。

    窗外的傍晚黑得像午夜。

    自温郁香以前在宁檬生日晒晕后,温妈妈就格外注意避免女儿外出,这次得知温郁香去利欧的音乐比赛却显得非常惊喜:“难得出门玩一次,竟然不是去你那夜市!太好了。”

    温郁香坐在镜子前,显得兴致缺缺,用一根十二厘米长的医用棉签探入口腔,按住舌部,查看喉咙的状况。

    十二厘米的长度,尖端刚好按到舌后部,加上手指头前面的部分,都快捅到深处去了才看清情况。她被这感觉弄得撑涨,生理性反胃。

    前晚过后她就感觉自己上火了,牙龈、喉咙有点疼。

    果然,镜子里显露着一处红肿,大概是有点发炎。

    -

    作为一个从小与古典乐作伴的人,温郁香其实还没准备好人生中第一次进入音乐厅。

    尽管有妈妈陪伴,一路看着车窗外被夜雨淋湿的杉城,她仍感觉无所适从。

    车灯光穿过细长的雨水,照亮这座被森林盘踞的城市,人们撑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空气里,男士女士的香水味与落叶的冷腐含混一体,很陌生的气味。

    杉城音乐厅是从山间森林里冲出的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恢宏如城堡,装饰华丽、风格诡奇。大厅有上千个座位,一眼望去,成片金黄色、暗红色映入视野,这些颜色给人视觉极大刺激,温郁香不由得低下了头。

    她在夜里摘了惹眼的帽子、围巾和口罩,但衣着典雅的人们陆续入座,她总觉得那些陌生目光像刺一样掠过来,尽管并没有谁真的注意她。

    温妈妈在她身边落座,一起听了前几个参赛钢琴手的演奏后,忽然坐直,盯着台上:“来了,下一支曲目是《哥德堡变奏曲》的主题Aria。这两年利欧开始频繁弹巴赫,我感觉变化很大。你听听。”

    女孩表现得略显淡漠:“这么期待吗?你都没有这样期待过我。”

    她又说:“巴赫怎么了,听说也会有别的选手演奏巴赫。”

    温妈妈笑了,抬手揉揉她的头顶:“瞧你这表情,觉得怎样也比不上莫扎特是吧?”

    “巴赫嘛,写的都是结构复杂的作品,炫技、藻饰、节奏跳跃,崇尚神秘、华丽的感觉,追求规整宏大又富有感情色彩的艺术,空洞浮华、炫耀财富。”

    “你说得没错。”温妈妈想了想,“但好像还是有点误解。”

    温妈妈转过身来朝着她,眼睛莹莹发亮:“你看过利欧八九岁时候演出的录像带没有?虽然那时候设备储存得不好,不够清晰,哦,但还是无法遮挡那张小帅脸——当年他穿着白衬衣,坐在钢琴前,有一头毛茸茸的棕色卷发,随意系了细长的黑领带,是个优雅又带点忧郁气质小男孩……技巧夸张还是其次,那个年纪就懂得怎么处理不同乐句里的感情,简直不是人。”

    温郁香皱眉瞧着面露喜悦的妈妈,这时,利欧的母亲姗姗来迟,趁休息时间在旁边入座了:“我真对不起利欧,这次看比赛又迟到了!”

    温妈妈微笑:“作为参赛者母亲,迟到很正常啦。”

    “我只是出门的时候太拖延……”

    杉城有一所音乐学院,温妈妈和利欧的妈妈都在那里任教,温妈妈平时还常跑乐团的演出,更忙碌些。奇怪,本市气候如此湿凉,偏偏还频繁开办各种大小型古典音乐会,对乐手来说——尤其弦乐手,保养乐器是煞费苦心的事,乐手们不得不常年在琴盒中放置干燥剂。

    这里连琴声都是湿的。

    但,此时此刻,这个音乐厅却是如此干燥、温暖,木棕色背景包裹着聚光灯下唯一的施坦威,很长时间,演奏台上都维持着一片空寂,直到,连接后台的金色大门敞开,缓缓响起了稳沉的脚步声。

    嗒,嗒。

    有人上场了。

    雨夜,所有雨水的噪音被阻隔在音乐厅之外。

    人们听到的,是正式场合应有的步伐节奏,沉稳,稍显缓慢。高定皮鞋踏在木板上,带着所有灯光与目光一起迁移。

    席间光线稍暗,温郁香感觉台上刺眼,眼睫微颤后才看清台上。

    声音持续,嗒,嗒。

    一步一步,步伐从容,犹如秒针精准地走动。

    来人体态是那样随意而放松,温郁香没见过走路这么好看的人,就像电影谢幕时主角远去的背影,最终定格——尽管他是在上场,却走出一种某件事终于到尽头的感觉。

    时间变慢了。

    尘埃浮涌间,亮晃晃的灯光变向,自斜后方朝听众席打来,迎面勾勒出一个硬挺、修长的轮廓。

    黑色西裤被光线修得很长,一起衬着比例完美的骨架。光线并不是严丝合缝的,而是零散铺在他的肩头、手腕、卷发发丝间,断断续续,在黑暗中镶嵌着不完整的线条。此刻,温郁香眼前莫名闪现了诸多欧洲古典油画,联想到宫廷贵族在巴洛克时期华丽的享乐生活。

    世界屏息的时候,耳朵会听到一颗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当外形俊朗的年轻人在琴凳上坐下,稍微调整位置,四周才短暂地浮动了一点议论声。

    空气里,年轻女士和小姐们的呼吸明显更异于常人。

    所有同龄钢琴手的目标——利欧,除了温郁香这种不接触外界的人,但凡古典乐手都听过他的名字。今晚,这场以肖邦命名的赛事经过一支支玛祖卡后,终于迎来了别的作曲家的作品:巴洛克时期的巴赫音乐。开始之前,温郁香还不理解为什么身边不管男的女的都激动不已。

    直到,《Aria》前两个音符敲在黑暗中。

    她几乎是立刻低头,抬起了自己的脚尖,一条金色的小溪流已经冲刷到脚下,沾湿了她的小皮鞋。

    她迟钝地抬起脸。

    舞台中央,弹琴的人有着骨相精致的侧脸,在亮光与暗幕的对比下,从前额到眉骨,到山根,再到鼻梁,光影裁剪着绝佳的比例。

    而所有目光聚焦之处,却在那双形态完美、修长匀称的手上。

    那些有着17世纪复古韵味的、史诗般华丽的梦魇,就从这指间铺天盖地压来。

    人们不禁暗叹,这场演绎未免……

    太热闹了。

    明明只有两只手,却诠释出了几个人同时讲话的感觉,这很巴赫。

    演奏者本来就很高,手指这样修长倒是正常。最长的中指从手背骨节端开始算近十二厘米,不仅长,还很敏捷。温郁香的手也灵活,天生任意两根手指都能随意分开、并拢,同时保持别的手指伸直不变,妈妈说这样的手不用来弹琴就太可惜了,否则叫人想不到还能做什么更有意思的事。

    在阳台上那次,是温郁香第一次听利欧弹琴,他弹的是舒伯特的曲子,她以为他是最擅长浪漫派的。

    然而今夜,在这样一个有着顶级声学结构的巴洛克建筑内,混响与共振传达着永恒留存的体验,温郁香听到了前所未有的巴赫。

    琴音终止,她才如梦初醒。

    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奢华世界褪去。

    在最初那寂静的一秒内,演奏者转过脸,面向听众席。

    轻如水波的目光,朝这里掠过来一眼,快速地定位在她脸上。

    温郁香顿觉恍若隔世。她眨了眨眼,周围爆发沸腾掌声,钢琴前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正在姿态从容而优雅地向评委与听众致意,哦,是错觉。

    他的目光与评委相对,与听众席这个整体相对,与摄影机的位置相对,如神一般散散洒落恩赐的光芒,唯独不会掠过温郁香所处的前排边角座位,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她确实来了,毕竟母女两人入场晚,并未去后台打过招呼。

    温郁香原本不懂这人让她来观赛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明白了。

    哦,炫技啊。

    那点幼稚敌意今晚得到发挥了吧,看,他闪闪发光地站在大舞台上,而不见天日的她这辈子都没上过台。

    “厉害吗?刚才的演奏。”温妈妈一边鼓掌一边对女儿附耳道。

    温郁香没说话,但的确要承认今夜这场演奏带来的惊艳,除了这一点——演奏者竟在巴洛克音乐里还保留了一点浪漫派风格,使用了一些自由节奏。温郁香对浪漫乐曲略有抵触,从个人来说,受不了浪漫主义发癫式的情感宣泄。她不懂人类复杂的各种情感。

    -

    比赛结束后,母女两人随利欧妈妈一起去后台见利欧。

    人们将过道堵得水泄不通,三五成群地围成团谈话,各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手都被鲜花与问候环绕了。利欧待在最里面的房间,一点影子都瞧不着。

    可以想象,他会收到多少人对下一轮比赛的祝福。利欧妈妈等得很累,便先去外厅找位置休息了,剩下温郁香与妈妈还站在长廊上,等着递一捧花。

    金黄色音符铺成的河流,早已浸湿温郁香的鞋子与裙角,温郁香不想让妈妈发现,悄悄伸手拢了拢裙摆。

    她戴上帽子,陪妈妈等在一角,安静听妈妈讲话:“一位钢琴家说过,用钢琴诠释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很像热情的少年在追求喜欢的人。你有没有听出这种感觉呀?”

    温郁香想着别的事,敷衍答:“听不出来。”

    旁边有女孩子的讲话声异常夸张。温郁香听她们在过道上热闹地聊天,讲在音乐学院里的种种趣事,抱怨水课的老师与严苛的父母,厌恶永无止境的音乐课,谈论对李斯特的恨……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音乐人生。

    少女们窃窃谈到利欧的每句话,都得压抑着惊喜:“我的天,他就是我的‘梦中琴人’!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这种天赋才华长相家世,到底是怎么配置出来的啊啊啊……”

    “闭眼听,总觉得是意大利或西班牙钢琴家在弹奏呢!怎么也压不住那种民族的热烈气质……”

    “老天保佑,如果我不能嫁给这位钢琴王子,那嫁给他以后的儿子,或者他爸也行啊!”

    温郁香:“……”

    可爱的少女们对他充满仰慕,一句一个“Léo”、“Léo”谈及名字,却不知他背地里是个怎样的人。

    温郁香不想再听惊叹声,转而专注回应妈妈滔滔不绝的话题了:“……嗯,巴赫的复调的确太难,以前我总是听不出一条明确的旋律。小时候你给我接触到的都是民族乐派,旋律很突出,所以我第一次听巴赫很吃惊。他的作品不像我那时候读的童话故事,倒像……戏剧——你知道吗,妈妈?那种有很多角色的戏剧,每个人物、每条线索都有自己完整的细节与独立主题,同时交织发展,每支旋律毫不混乱,明确清晰。那太难了。把巴赫练好一定会磨损掉一部分的情感吧?毕竟脑子里总想着技术去了。”

    温妈妈一顿,转变了平静语调:“你听完这场演绎,还这么觉得吗?”

    温郁香没说话。

    “这就是它跟古典主义的不同。它并不绝对冷静克制,并非触不可及的冷白月光。”温妈妈说着,停顿了一下,“不少人对巴赫有两种极端误解,以为他是过于规整或过于浮华的……”

    很久以后,温郁香还记得妈妈今晚的最后一段观点:“巴洛克音乐也与浪漫主义共有的强烈情绪并不同。它的感情是深厚的、客观的。为什么节奏慢且平稳呢?我一直觉得,泛滥汹涌的感情会损害理性细腻的表达,那些世俗的、往外倾吐的感情,往往是浅薄而浮夸的,而巴赫的情感极度节制,总让人想起神与永恒。”

    说话间,过道尽头传出一阵明显的躁动声,所有人一齐转过脸去。

    今晚备受关注的人物出来了。

    灯光、人影都变得混乱,花香随着人群的摇曳散发出更浓烈的香气。

    穿白衣黑裤的棕发少年,高挺身形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他被鲜花簇拥着,温和地回应一个个问候,同时稳步穿过花花绿绿的人潮,在那些痴迷双眼的注视下,径直朝这边的一个人走来。

    这时温妈妈看见熟人,便把花束塞给温郁香,嘱咐她交给利欧,就去跟圈内熟人聊天了。

    温郁香杵在原地,抱着花,辨认出利欧过来的方向,有点紧张。

    奇怪,站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央,她竟产生了一点点从未有过的、奇异的虚浮心理,尽管对方在走来的过程中忙于回应别人,并未看她一眼。

    以人们口中「钢琴王子」这样优雅的风度,可以估测,他将用怎样温柔的语气打招呼,或是以怎样客气的话语寒暄。

    最终,他停在了温郁香面前——

    深邃的棕色眼眸认真注视她的脸,顿了顿,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道:“你的眉毛……是不是没画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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