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由2

    我很难想象清冷稳重的阿姐,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她应该不会同闺中娇女一般,眸光留情,也鲜少会向夫郎撒娇……我正胡思乱想,听到阿姐开口。

    她凝视着我,音调极缓慢。

    “阿枳,我很喜欢他……甚至,我爱他。”

    我愣神。

    所有闷在心口的怒气,在听到这句话后烟消云散,我蹙眉,支支吾吾想说,那这也不值得你为他冒险。

    但看着榻上阿姐平坦的小腹,我抿唇不语。

    既喜欢到吃药受孕,又为何暗中落胎?

    阿姐啊,我实在不懂你。

    似乎注意到我的眸光,她眉眼间隐约浮现痛意,轻声道:“可我也只是爱他。”

    这话出乎我的意料,我抬起头,眯眼看向阿姐,心想是何意思?

    “我因他是帝王而爱他,清河县的相遇,也是在入宫后,才觉那段过往甜蜜。”

    “阿枳,”她笑着看我,询问,“很不能理解吗?”

    我尝试昧着良心说一声“理解”,然而未曾感悟,终究说不出口。

    晚暮已落,屋中未点烛光,只有不远处的窗上映着灰蓝的将消的暮光,而屋中逐渐陷入灰暗。

    兴许是阿姐先嘱咐过,殿中并无人进来点灯。我张了张嘴,对阿姐说我去点烛,而后起身,拿着近处的一支烛,提裙走动,将屋中的烛台一一点亮。

    再回到阿姐身边时,她似乎有些疲累,眉眼映着灯火,柔和的不像话。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

    “阿枳,”她知道我不会再回答之前的问题,因而继续说下去,“在我没入宫前,总会想:世道艰难,为何女子不能为官?”

    莫名的,我心悸了一下。

    果然,那些年私塾先生的感叹落在了阿姐心中,母亲的担忧也成了真。

    我的阿姐,身敛风华,心有鸿鹄之志。

    “天下大选,清河县有规定的名额,我带药包入宫,也心存‘不如博得荣华’。但我没想到曾今那位男子,会是睥睨四海的帝王……入宫当日,他便派身边的内宦前来,问我还记不记得他?”

    几乎在刹那,她敏感地察觉到帝王对她的喜爱,以及上位者的矜持。

    她的心中,忽然有个念头疯狂生长。

    之后,一切都如她预料。

    帝王原来年少时便对她倾心,对她宠爱有加,而她,思虑再三,服下了那包药。

    彼时宫中林妃已然有孕,若她顺依天地常理,只怕有孕时,林妃的大势已定。

    而她想做的事,非权重,不能成。

    我仰头问道:“阿姐……是想凭子争位,而后求陛下恩典,让女子有为官的机会?”

    她似乎恍惚,许久后才点了下头。

    “可是阿枳,我后悔了。”

    “琬娘难产,我想或许是她年纪已大,可我将将及笄,身体或许比她好许多,为何不能一试?”

    “……可慢慢的,我发觉我的身子开始不对劲,成日成日困倦甚至疼痛,苏淮来诊脉,他不知我服过此药,只说身弱,需好生养护。”

    我凝起眉,心里知道这或许就是阿姐不喝药的原因。

    “可是,没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服下养胎的药后,我却觉得身体更加孱弱,似乎身上有种无形的东西,正慢慢向腹中胎儿流去。”

    “我很害怕。”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我听到阿姐对我说:我很害怕。

    “后来我听说:怀胎后,腹中孩子对母亲的身体也会造成损伤。那一刻,我觉得它在汲取的,是我的生命。”

    “阿姐——”我拉住她的手,不知她现在是惶恐还是惆怅,但是她终于向我敞开心扉,完全的敞开,令我不自觉心酸。

    我想起临别前,阿爹看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问我,阿姐在深宫会不会寂寞?

    入宫后,我慢慢觉得金碧辉煌的皇城也浸着冰冷,在里面的人除了欢声笑语,歌舞升平,还有笼罩在身上,怎么也抹不掉的孤独。

    我的阿姐,自不例外。

    可今日我才知道,她除了孤独,还有恐惧,还有数不尽的无奈与事非己愿。

    心很痛。

    我听阿姐很认真的感慨:“我终于后悔,当初服药的自己是多么狂妄自信。”

    “那后来呢?”我轻声问。

    “所以我想到了死,想到以我死去为代价换来的心愿成真,幻想女子也能为官的场景,该是何等的扬眉吐气,可是阿枳——”

    她的声音慢下来。

    “可阿枳,那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换来的这一切都与我无缘。我感到无边的孤寂与惶惑,不知这一步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忽然很怕死。”

    “所以我对苏淮说,既然我的身体虚弱,吃不消孕育,不如落胎罢,以后总会有的。”

    我面色微动,想起有次我同苏淮说起的,他隔几日便变更的药方——原来是因为阿姐的意念转变,她由想生下这个孩子,改为不要它。

    想到苏淮,今日同她说过的话,忽如流水划过心念,我想起他的猜测,可若询问阿姐,恐怕她会知道苏淮私下向我透露她的脉象。

    想了想,我换了个说法,笑嗤:“苏淮医术平平,明明照料着阿姐的身体,发觉不出异样也算了,落胎时也能让你那么痛。”

    或许是我话语中的轻视太重了,也或许阿姐对苏淮到底还有往日的同窗情谊,她听完我的讥讽,忽然开口,隐约有为他辩解的意味,“其实,他每日前来诊脉,也受到我的阻扰……我之前会服固元的药丸。”

    那种药丸,短时内可提气养神。

    我竖起耳朵。

    阿姐不再说话,我有些急,她看我一眼,最终叹了声气,“御医出诊,回去总要记录实情的,他性直,定会真实记录。可册子送到御前,陛下看我因孕却日渐孱弱的身体,会发怒。”

    她说的笃定。

    而帝王怒意会牵连到哪里,不言而喻。

    我凝眸想了片刻,微微松气,鼓着胆子责备她:“可如此,药物的剂量便不同。”

    譬如苏淮看阿姐脉象,认为她身体正慢慢强健,便会减轻大补或类似的药物。

    她落胎时剧烈的疼痛,正因如此。

    “阿枳,痛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姐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眸光慢慢凝聚出幽深,“起码这次,能让陛下升起对林大将军的积怨。”

    陛下自听到她问,遇到危险是否能护着时?便有了对林氏不满的支点。

    我摇摇头,觉得这代价并不划算。

    “干嘛要如此?将军权重,时日一久,陛下自然就忌惮了。”我经常在阿爹书房中读书,也看过不少前朝臣子把持朝政,最后被帝王惩治的事迹。

    阿姐没必要再添一把火啊。

    我的不满,因被腹诽对象摸头而很快消散。

    她歪头,很认真看我,出口仍有长姐的矜傲,“小阿枳,我想做的事,何时做不成了?”

    我讶异地张嘴,被对方抬手强行闭上。

    “那阿姐、阿姐……”我有些结巴,睁着期待的眸问下去,“你还在——还在想女子入朝为官?!”

    是啊,我的阿姐,固有主见,欲做之事鲜有不成。

    我看着她,胸腔中飞速掠过一阵又一阵热流,竟大有激动之趋。

    “阿枳,我想通了,有些事,为何认死理偏要一路走到黑?换种方式尝试,未尝不可……我没有赴死的决然,可我仍心有信念,并为之长久努力,即便不悲壮,但也绝非可耻。”

    我愣愣听完,而后忙不怠点头。

    若没有这层思想的转变,我的阿姐今后会是什么模样,我根本不敢想下去。

    “那……为何要推波助澜,让陛下对林将军生厌呢?”我怯声询问,心中隐隐知道答案,可终归没有开口的勇气。

    阿姐眉眼弯出愉悦的弧度,我恍神,想起以往读书装作不开窍时,她也是这般,仿若看着笨拙孩子,无奈,心中却溢丝愉悦。

    “臣子权重,帝王被掣肘,又怎能改革创新,况且,这事要成,本就需力顶诸臣的无上帝权。”

    我点头,对坐许久,阿姐话语中已显疲惫,我听她嗓音微哑,心中有愧,正想起身为她倒盏茶,忽听外面传来太监宫女的恭声请安,知道是陛下到了。

    “阿枳——”阿姐唤我,见我转眸,嘱咐我回去歇息。

    我应声之际,陛下已踏入内殿,他见我也在,不觉讶异,等我行礼后,便温声让我走了。

    内殿走向外殿,还有几步路,我垂首走着,未等踏出门槛,便听身后传来几句低声对话。

    “阿城,身体如何了?”陛下在阿姐面前,似乎口拙的很。

    “渴了,陛下为妾倒盏水罢。”阿姐淡声吩咐。

    很快,传来杯盏相碰的清脆声。

    我敛眸,赶忙跨出去,回身关上殿门。

    *

    因与阿姐坦诚布公后,我这一觉睡的极为踏实,等翌日天光乍亮,我因踢被而冻醒,闭眸摸索又拉扯着被子往身上盖时……

    忽然电光火石,想到苏淮昨日说的话。

    他说,明日他会早一个时辰,来为阿姐诊脉。

    疑惑解开后,我未告诉阿姐,然而也并未通知可怜的苏淮。

    他仍陷在一团迷雾中,焦忧万分,无人引他寻找方向。

    惨啊。

    我闭目感慨,猛的睁眸:大家都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若苏淮知道我已知实情却瞒着他,岂不割袍断义?

    思及此,我鲤鱼打挺起身,寻了鞋袜、外衣迅速穿上。

    推窗见外面天光朦胧,估摸着时辰还赶得上,于是我出去站在长辉殿门前,缩着袖等苏淮过来同他叮嘱几句,不要在阿姐面前露出“汝命休矣”的傻表情。

    辰时三刻,横卧于长辉殿前的宫道上终于出现一人,远远瞧见便知是苏淮的身影。

    我不敢高呼引人耳目,因而快走几步,来到苏淮身前。

    他背着个比之前大些的药箱,很有全副武装的势头。

    早雾未散,我眯眼瞧着他,恍然从中看到绝世风姿。

    “苏淮——”

    心中的猜疑消散后,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又能回到在清河县时面对他的心境,平和而从容。

    我微笑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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