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与之同时，眼前的黑暗一扫而空，初昭意识坠入梦境之中，火光烈焰摇曳，她再次与一双染墨的明眸对视。

    “……”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心魔，初昭却连一句阴魂不散都没有开口的想法。

    她太累了。

    她曾为消灭死神投注太多心力，这条路走得颠簸而疲累，在命运推她走向绝途时，精神也一同枯竭。她几乎是欢喜地奔向那个死亡的结局，并真切以为那会成为她的终点。

    初昭这边没有开口的欲望，心魔却来了兴致，语气像孩童般天真无邪，内容又诡异可怖，“为什么不看我，你很累对不对，既然你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把一切交给我？”

    “让我来替你解决，让我来完成那些事，等你收拾好心情，我会带给你一个圆满的未来，好不好？”

    她拿出糖果引诱着孩子，可孩子早已失去嗜甜的兴致，初昭听心魔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终于忍无可忍开口，“你当我是蠢货吗，我就算不想苟活，也没有把身体让给你的理由。”

    “你有、你有，”见初昭终于与她开口，心魔弯眉泛开一丝清甜的笑意，“邪天御武的残念，他固然不值一提，但也不是眼下的你可以解决的。如果不想被他控制身体，做出令你后悔的事，你就只能接受我的帮助。”

    “能够吞噬黑暗的，只有更深的黑暗；能够化解怨恨的，只有更偏执的信念，恰恰这些，只有我可以给你。”

    “何必这么麻烦，我无法解决邪天御武，但我可以解决自己。”初昭冷笑一声，眼底没有丝毫动摇。

    心魔的表情一僵，转而落下一声长叹，不再试图说服她，“看吧，你永远是这个脾气。”她起身，两条宽袖随风飘摇，声音却冷了下去，“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啊，这些日子的经历，还不够让你明白，正道的虚伪与可笑吗？你试图站在阳光下，可有想过阳光是否愿意将你接纳？”

    “是我不容他们，而非他们不容我。”铿锵之语，不改傲然，赢来的却是心魔又一番讽刺，“那罗喉呢。我告诉过你的，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既然已经抛掉过去，为什么要再一次捡起呢？”

    “你该顺着邪天御武的指引杀了罗喉的，你杀了他，怨念同样烟消云散，你去杀了他啊，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不要说实力不够，如果是邪天御武，你猜他会不会束手就擒，你猜他愿不愿意让你亲手了结……”

    “你住口！”

    初昭猛然起身推开她，眼底平静终于被打破，“你真是、无可救药。”

    “我这样还不是被你逼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映照，”心魔被她推得踉跄，手掌却抓紧了她的腕部，声音亦多了几分凄厉，“你既然这么想去死，为什么还要犹豫？是罗喉是质辛还是断灭他化又如何，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偏偏你又不肯承认你的懦弱，云曦月，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虚伪了？”

    “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我主动替你了结一切，你却责怪我冷酷无情，云曦月啊云曦月，你还想要我怎么办。”

    她口上说着无奈，面上尽是厉色，初昭被她缚住，掌中化刃欲发，心魔又径直松了束缚，“罢了，与现在的你自然说不通，”她冷笑一声，一时整片意识之境都随之扭曲，本来悦耳的声音也因为她的心境而扭曲变异，“你早晚会主动来找我，我等着那一天。”

    “而在此之前，要自由的死还是忍辱而活，这一次，你最好想个清清楚楚。”

    她忽得伸手一推，初昭还来不及反应，意识便随之远去，飘悠悠天地荡荡，下一秒又被一种沉重充盈。

    心魔便袖手站在识海中，狰狞的树藤与异兽残影被她踩在脚下，烈火朝她俯首低头，可她眼底是永不融化的冰寒。

    如何能将她消灭，如何能将之抹去，自始至终，心魔便存在于她的心灵深处，只要有一分犹豫，她就如烈火般燎原而出。

    初昭在一片嘈杂中醒来，她的耳边还残留着心魔阴森的话语，她的眼前还停驻着心魔冷酷的目光，她来不及去观察眼下的情景，便凭着血脉的牵连握住了她的武器。

    而后下一秒，刀锋破空而现，朝着心口稳稳扎去。

    “初昭！”

    惊呼声与巨力同时涌现，前者让她听觉一时停止工作，后者则是阻断了她的动作，刀锋偏了个方向，在她左臂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淋洒了她半边衣袖，红的刺眼。

    在她继续动作之时，用刀的右手便被钳制住不得动弹，眼前灰衣袈裟错落而至，运转的内息在崩断心脉的一刻被止住，乍然而断的气息让她反震出鲜血，她无视耳边的争吵，目光顺着手腕的力量看向拦住他的凤凰鸣，声音淬血更寒，“放手。”

    那是他第二次见到初昭那样狠厉的目光，凤凰鸣铁青着脸，手中力气丝毫未减，“你若是还要自寻短见，我的答案是不可能。”

    “你有这么做的理由，”初昭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像是一场噩梦，带给他们的噩梦，“死神最后的力量在我体内，杀了我，你们就能彻底消灭死神。”

    “……”

    凤凰鸣铁青的面色一瞬煞白，现场似乎被她这句话按下了休止键，始作俑者却毫不在意地又泼上一盆冷水，“如果你们担心我下手不够利落，可以亲自动手来杀了我。除恶务尽的道理，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清楚，如何不清楚，在素还真将她送来鹿苑救治之时，便已经清楚将这件事明说。在明说同时，素还真同样以自己性命为她背书，可他亦说过，对死神之力最憎恶的，亦是初昭。

    所以最可能的情况根本不是他们在纠结是否要为了消灭死神之力杀死初昭，而是以初昭的性格，根本就不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她会亲手了断自己，在知道自己成为死神之力最后宿主时。

    而此刻，素还真的预言实现了。

    凤凰鸣宁愿素还真没有那么神机妙算，宁愿初昭性情没有这么刚烈倔强。

    “这不是施主之过，”他听到药如来宽厚的声音插入场中，佛音如春风拂去了心底的哀切，“倘若真因物害人，正道与死神又有何区别。”

    “没错，道友若真是轻易弃了性命，才是遂了太学主的恶毒心思！”见此情况，一枕眠也急忙开口安抚，他们尚还为此事交谈，料不得初昭竟如此果决，若非凤凰鸣及时察觉出手，后果不堪设想，此刻开口亦带上几分后怕，“此事非是汝之责任，力量并无好恶之分，只要心存善念，皆是正道坦途，吾等皆相信以道友性情，定不会做出太学主那般罄竹难书的恶事，更不该因此自伤自损，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生怕她再一时冲动，众人好一番劝解，可初昭一概不听，凤凰鸣见她漠然表情，手中动作不敢轻忽，仍然抽空一句道：“初昭，死神已去，莫行糊涂之事。”

    “我很清醒我在做什么，”初昭动动手腕，发现凤凰鸣一点都没有松开的欲望，“既然你们不愿了断，为什么不尊重我的意愿。不然你们的行为，和死神又有什么区别？”

    “可这对你不公平，初昭。”凤凰鸣神色几变，却又很快坚定下来，如素还真所说，对付初昭，你只能比她更坚决，“我们都愿意相信你，相信你不会重蹈太学主之错。你的苦心我们大家都已知晓，了断之事不必再说，正道不会舍弃任何道友，你一番忍辱负重的付出，更不会被忘却。”

    “哈，你们相信我，”一番恳切之言，换来的却只是初昭一声轻笑，“可你们不明白，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死神之力，邪天御武，还有那暗处蠢蠢欲动的心魔，初昭自己都不清楚，哪一日是否就会失控，是否就会变成，自己陌生的模样？如果当真如此，还不如在此刻结束性命。

    这话说得太过丧气，实在不符合初昭自我的形象，落在熟悉她性情之人耳中，只能是更大冲击。

    一枕眠几度想开口，却又被她罕有的无力震住，唯独凤凰鸣不改初衷，话语强硬，“那你就相信我们。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会与你共同面对。素还真已经去寻找解决死神之力的方法，哪怕你真如太学主一般性情大变，鹿苑之中尚有佛皇镇守，都能轻易将你拿下，不必忧心自己会做下错事，更不必忧心自己会伤害他人。”

    “你不是一个人，你不需要像往常那样一个人担负所有，默默承受，因为我们都在你的身边，我们都会与你一同解决。”

    凤凰鸣这话一出，纵然是初昭都一时怔然，她望着周围一幅幅熟悉面容上一般赞同的视线，终于松了态度，抿了抿唇，没再有刚才那样激烈的反应。

    一枕眠见此松了口气，药如来趁机上前为她封住流血的伤口，见她低头沉默不言，亦开口宽慰，“道隐之言正是当然，施主更不必为之忧虑，在此安心休养就是。此刻虽然艰难，然而活下去，才能得见曙光。”

    他与初昭不曾有过前缘，但见她此刻反应，却是相信如卧佛等人所言，即便魔念深重，此人仍然心怀光明无瑕，因而态度格外亲善。

    初昭闻此不发一言，好在卧佛道隐清楚她惯来心高气傲，明白这个沉默的反应已经是她难得软化。

    等药如来收针治疗完毕，她才低声向他致谢，迎着各人目光，眉间漫上几分倦意，“……可否让我独自待会。”

    话虽是说给他人，目光却是望向凤凰鸣，凤凰鸣不肯轻信，“你先答应我，不许做傻事。”

    “好。”初昭轻声道，“死神之力而已，我没那么脆弱。”

    “这才是该有的想法，区区死神，如何值得你赴死。”凤凰鸣这才松开手，却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顺走了她的武器，“你放心，这里很安全，我也会好好保管它。”

    初昭的目光一时无奈，终于还是没说什么，重新躺回床上背对众人，谢客的意味明显。

    在场几人随之离去，留她一人安静休息，直到感知中再无他人气息，初昭才重新从床上坐起，指尖聚起一道刀气，习武之人真想去死，又岂是夺了武器就能制止。

    刀气透体而入一刻，剑气从门□□入，不偏不倚刚好化解，初昭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却是凤凰鸣静立门前，面容上辨不出情绪，“你果真不是真心放弃。”

    “前辈骗人！”眼见着他一副早有准备态度，行动失败的初昭也难得气恼。

    凤凰鸣一步迈出近身，气机锁定初昭，“你不也是在骗吾。”

    他伸指点在穴位，看她身体静止原地，才呼出后怕的情绪，“你心念之坚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可以打动。”

    在药如来看来，初昭的动容理所当然，可凤凰鸣清楚她是何等固执之辈，那样骄傲的初昭，如何能容忍最恨之人的力量在她身上留存，千古艰难唯一死，可对初昭来说，死从来是最简单的事。

    所以听她那般承诺时，凤凰鸣并未转身离开，他不是不相信初昭，正是因为相信，才如此提防。

    “……道隐前辈，还真是了解我啊。”初昭听闻这番解释，自嘲一笑，“放开我吧，我不会再做这种小把戏。”

    “晚了，”凤凰鸣解开她的穴位，脚下扎根不动，“关于你的任何话语，我已经放弃当真。”

    经过刚才的虚晃一枪，凤凰鸣彻底放弃说服初昭的可能，更不相信她任何回心转意的话语。

    简而言之就是，初昭在他那里完全信用破产。

    信用破产的初昭多了个随身的人形背景，具体表现在寸步不离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誓死掐断她任何危险行为。

    “……”

    “道隐您就没什么需要处理的正事吗？”被盯死的初昭心情罕有糟糕，要不是药如来天天来她这里念阿弥陀佛，不用邪天御武侵蚀，她自己就能当场魔化。

    “外面的事自有该做的人去做，素还真他们不是废物，你也不必担心，安心休养便是。”凤凰鸣倒是老神在在，“素还真已经去寻一位了解死神之力的医生，他一定可以找到解决死神之力的方法。”

    这话一出反而牵引了初昭几分注意力，“素还真去找谁了？”

    她脸色有些不好，因为她想到一个人选。

    “正是死神天敌，天不孤。”凤凰鸣不知她想，只当她紧张，“你放心，天不孤对此经验丰富。”

    这不是有没有经验的问题，初昭有些不好的预感，作为她的前任主治医生，天不孤对她身体情况了解更多。

    凤凰鸣他们只以为她是因死神之力而如抗拒，根本不知道，她体内还有邪天御武的存留。

    真要说起来，死神的力量不过是初昭逼他们杀死自己的理由，邪天御武的力量才是要她性命的根源。

    而这件事天不孤会不会告诉素还真，初昭完全无法预料。

    经过枫岫主人和点风缺的前例，她一点都不相信这群家伙会保守秘密不多管闲事，明明看上去都不像多嘴的人，为什么每每把不该说的东西抖出去！

    而在千竹坞内，事情的发展正朝着与初昭所想的方向背道而驰。

    素还真向天不孤讲解了初昭目前的情况，心情忐忑地向这位死神天敌寻求解法，生怕得到不好的答复。

    天不孤亦为这份发展意外，千万种可能在他脑中闪过，面对素还真恳切的目光，他还是给出了“诚实”的回答。

    “关于死神之力，素贤人可曾与初昭姑娘有过交流，毕竟真要说起来，以她身体状况，死神之力不一定会带给她死亡，更大可能，是在为她续命。”

    “续命？”

    素还真脱口而出，在天不孤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顿时忆起叶小钗所言。

    她的身体到底出了问题，以至于连死神之力都能成为她续命的良药？

    素还真不敢想，可又不得不想，在云淡风轻之下，他那位好友做下的隐瞒，可能会让所有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