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临朝周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伪与先帝结兄妹之亲,近臣为先帝左右奸,封镇国公主,不承君臣礼,遂为窃国贼。致皇纲覆坠,牝鸡司晨,实乃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传旨太监高举着檄文,短短百余字,却是字字诛心,竟被他诵出鲸呿鳌掷的气势。连带着身后那群乌泱泱的内侍也端了端身姿,八面威风。
周懿满头青丝仅用一根丝缎束起,虽是素衣,却仍有凤翥龙翔的女帝气势。
她端坐在拨步罗汉床上,平静的望着这群来取她性命的内侍,眸清似水,拱手垂裳,心中一片寂然。
传旨太监似没有料到今时今日她依然有这般波澜不惊的气度,眼角跳了跳,兀自镇定道:“罪人周氏,新王即将登基,还不速速随我等叩拜臣服?”
周懿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淡笑:“成王败寇,死无憾也!何必跪之。”
传旨太监正欲出言驳斥,却听远处传来了深沉的钟声,新王登基了。
众人齐齐向正北方拜下,心潮澎湃的恭迎着一个全新王朝的到来。
“铛···铛···铛···”
钟鸣九响,登基礼成。
“敬请陛下护持国运!吾皇万岁!万万岁!”
在山呼海啸的礼赞声中,周懿冥然兀坐,握拳透掌。
这声声钟鸣喻示着自己一生信念的榱崩栋折,心中怎不悲愤?她却靠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仍勉力维持着那抹嘲讽的笑意。
她这一生,自认盖世无双,当为千古女帝,却不想万般潦草,大业未成,好事难全。新王已登基,天下既定,我固当烹!罢了!历史既然要将她写就成距王座半步之遥的窃国之贼,引颈受戮又有何憾?
礼既成,众人纷纷起身错开,只见一位披胄将军举着圣旨从殿外大步迈入,沉重的甲胄发出咣咣的碰撞声,周懿抬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来者竟是乐元禄!
——
扣押前朝“女帝”的永宁殿是一座业已陈旧的废殿,空气中满溢着木屑的气味。
晨间细腻的光线透过破败的窗纸,折射在乐元禄刚毅的面颊上,与那些飞扬的灰尘共舞,光影氤氲间,竟让人恍惚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错觉。
初次见他是多少年前呢?
那时她还只是定南侯府里心无成算的县主,总角的小丫头素爱在府里闹腾,夏日晨间,笑闹着跑进花园里,便见荷风疏影间立着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郎。
少年自称乐氏子,名曰元禄,言谈颇有君子之风,礼仪周全。只是与她说话时,耳廓泛红,面颊微微偏向一侧,并不抬眸看她。
周懿便起了逗弄之心,猛地将一张冰肌玉骨的俏脸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问道:“元禄哥哥,阿懿长得很丑吗?为何不瞧我?”
少年立时脖子都红了,紧张的退后两步,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上下颤动着:“阿懿是天上皎皎明月,不可唐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周懿已不记得了,只那句‘天上皎皎明月’让她十分受用。
回去时,身边跟着的婢子禀告说,这位元禄公子乃是青州太史乐寺的嫡子,今日乐太史与定南侯有事相商,带了乐公子一同来府,乐公子已进学几年,乐太史大抵是想将他推出来领个官职边做边学。
周懿便联想到,坐在帝位上的是琅琊王氏,王氏与潜西氏族素来不对付,未登基前又与青州乐氏有过嫌隙。
如今定南侯府步履维艰,乐氏也正逢生死存亡之际。
都是见弃于王的势力,即便臣服,也不过是燕巢幕上,朝不保夕。假设结党聚群,尾大不掉,王氏投鼠忌器,他们便都有了腾挪喘息的机会。
难怪定南侯会与乐太史走动密切。
彼时的县主周懿能勘破这其中的关窍,却从将政治作为她生活的头等大事。她欣喜的,是多了一个好玩伴。每每遭遇,总要出言逗一逗那少年。非要作弄的他面红耳赤,才哈哈大笑着跑开,全无身为世家小姐的端庄。
王氏在位那几年,两家走动十分频繁,周懿也得以在宴饮和自家庭院里多次逗弄那位乐公子。
寒来暑往,总角丫头也到了金钗之年,虽仍是顽皮的性子,却也懵懂间生出了些怦然心动。
青春少艾,谁能不对温雅如玉的少年公子动心呢?那时候,她大抵是心悦过他的。
只是后来,潜西氏族推出李氏,起兵篡位,推翻了王氏朝廷。她父亲定南侯靠着从龙之功一跃成为定南王,连带着她也沾光从县主晋封为清平郡主。
李氏举事时,乐氏一族多有犹豫。于是事成后,并未在这场宫廷变革中获得什么封赏,依然只得一个青州太史。
氏族大家间以势相交,势倾则绝,他们的走动便少了。
成为了清平郡主的周懿,逐渐展露出纵横捭阖的才干,尤其靠着与李氏皇太孙李宗总角之交的根基,迅速成为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到了议亲的年纪,定南王一心想让她嫁入李氏皇族,但此时的清平郡主周懿不仅有了惊人的政治视野,在见识了王朝更迭,昔日玩伴一朝成为主宰天下的皇族之后,她还生出了极大的野心抱负。
她向父亲定南王痛陈时弊:李氏继位后,承旧制,袭古风,既没有本事平衡潜西氏族的利益,又没有权谋收买几方人心,表面上是一派歌舞升平,实则内里腐朽。
王氏苦心筹谋多年,在帝位上也不过区区流连数载。大势涛涛,不可逆也。李氏若不能壮士断腕,除旧布新,将来一遭倾覆,多少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定南王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根基,只得此一女,算是在香火上绝了后。素来没有野心,虽然位高权重,却不为各方势力所忌惮。到头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有这样的眼界和野心,不由讶异道:“依阿懿所见,未来域中,是谁家之天下?”
周懿浅浅一笑,毫不矫饰自己的野心:“这皇帝,李氏能做,我们就做不得吗?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绕是定南王已经历经了几代朝廷的更替,闻得此语,依然觉得自己心口突突地跳的厉害,不由讶异道:“阿懿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大志?”
他未说出口的还有半句‘便是做个皇后不好吗?\'
周懿却收了笑容,听懂了定南王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她正色道:“阿懿不愿为后。阿懿只想让这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周姓!”
自那日后,为避婚配,她便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多以男子装扮示人,多方走动筹谋,哄得那皇太孙李宗竟事事以她为先。
李宗继位后将周懿认为义妹,上宗谱玉蝶,封镇国公主,食邑万户,每有大事,必先与其谋```
期间她也见过乐光禄,只是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再生不出男女间的旖旎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大概二十多年了吧。
雁逝鱼沉,她才发觉许多年没有再见过他了。
后来,他从军戍边,倒是在报请朝廷封赏的奏折里听过乐大将军的名号。
而她在京都机关算尽,以镇国公主之势,架空李宗,将多方势力纳入麾下。
她又四处网罗美人,天下便寻奇士,将美人与烈性丹药流水般送进宫闱里。
李宗体弱,未至不惑便已掏空了身子,又没有子嗣传承。任她一杯枭酒,送这位懦弱而无能的帝王去了西方极乐净土。
那时,她胜券在握,朝廷里敢说话的都是她的拥垒。潜西贵族和朝臣们纷纷上表请求镇国公主登基称帝,言辞只呼遍览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如今帝王空悬,敢请镇国公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在“三请三辞”后,周懿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登基称帝。
她距离成就千古霸业,只有一步之遥。偏这近在咫尺,却是不可逾越。
她搅乱京都一片浑水,他却蛰伏在边境大军里为李氏后人筹谋,在她即将登基的前夕,李氏子率领边境大军起兵,打着勤王的旗号逼宫,将她围困在了这方宫闱之中。
也将她的女帝梦想彻底扼杀。
再见,却不是他作为臣子向自己叩拜。
而是替新王来送一道催命符。
周懿细细看他,不惑之年的乐元禄褪去了面如玉冠的书生气,依旧器宇轩昂。眉宇间仅有岁月染上的风霜,眸中却一片清朗,半点没有权谋的污浊。
这些年来,周懿见过各式各样许多人,她自问识人用人已是卓绝,却怎么都在那双眼睛里瞧不出一点点对权势的狂热和贪恋。
那么,他是以怎样的姿态去追随李氏子呢?
若想要从龙之功,这些年来,他为何从未与自己有过什么牵扯?
她望过去时,乐元禄却没有回看她,宛如昔年初见时一般,轻轻错开眼眸。
‘阿懿是天上皎皎明月’,但时过境迁,明月蒙尘,银辉不复。
罢了,她大势已去,绕是乐元禄再无心权势,也不过如那些投诚李氏子,反过来痛陈周懿罪行的墙头草一般,随波逐流,泯然众人而已。
她便不再细看这位故人。
乐元禄将手中的圣旨递给传旨太监,便立在一旁。
先是檄文,再是圣旨,李氏一族惯会表面功夫,便是盼着她快死,也要让她死的罪有应得,告慰天下。
周懿抬眉扬唇,颇有些张扬的问道:“是赐毒酒?还是赏白绫?李氏子该是留有几分体面的。”
毕竟是险些做了女帝的人物,即使身陷囹圄,依旧是上位者的姿态。
传旨太监不敢与她周旋,只缓缓展开圣旨道:“罪人周氏听旨!”
周懿哪肯再听,她最后看了眼乐元禄,这人间,与她真是再无半分留恋了。
原本藏在袖袍里的手果断掏出一根金簪,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金簪尖锐的前端贯穿了纤细的脖颈,鲜血喷溅,如同雨落。
耳旁的喧嚣化作幻梦破碎时的呢喃,倒下的那一瞬,只觉这一生实在是逝者如斯,蹉跎自误,终究白云苍狗皆过客,也无欢喜也无愁,万般事俱化作了旧日她读过的一首诗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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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限的黑暗中,是梦在蛰伏,亦或是浓烈的死意充斥着,让倔强的魂魄不敢安眠。
犹如星辰忽坠,砸在巨大的方正铁锤上,击打刃面,火花飞溅,在刃面上反射出世界繁星点点般的倒影。
周懿觉得自己的眼皮似乎是可以动一动的,她却不敢动。
那金簪扎穿脖颈的力度如此之大,难道她被人救下了吗?
可新王登基,她必死无疑,何必要救?
她想不通关窍,便只当自己是死了。
“这是醒了?”
一个清越的小丫头声音,而后是脚步渐远。
周懿察觉到周遭静谧,这才偷偷摸摸掀开眼帘,朝四周看去。
她躺在一张青玉拔步床上,青玉为榻,实在是奢靡。不过,这间寝殿不大,不符合皇家规制,也没有王族的装饰,倒像是民间商贾之家的房屋。
怎么回事?谁救下了自己?她缓缓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胳膊,探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光洁的触感让她不由微微蹙眉,那样一根尖利的金簪扎入脖颈,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她偏偏全须全尾的躺在这里,浑身上下与常人无异。
周懿早已习惯了一切尽在自己的预料掌握,这异样让她极为不安。
她慢慢适应着活动身子,缓缓从拔步床上坐起。那青玉榻竟然散发出点点晶莹的光魄,如此宝物,让她一时看得痴迷。
愣神之间,门被推开,一个端着托盘的女子甜笑着进来:“小师祖,没想到您今日竟从幻境中醒来了!师祖吩咐过,若您醒转,一定要先服一帖固元丹。盼儿还私自做主给您添了颗辟谷丹。”
周懿打量那女子,十八九岁韶华,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并非宫女的发饰。那一身青色衣裳,瞧着是普通的料子,也不是宫里的。
救她的是民间人吗?可她的势力几乎悉数被李氏子拔除,是谁有这样大的胆量,敢与朝廷作对将她保下?
还有,这女子为何要叫自己小师祖?她从县主、郡主到镇国公主,从未收过什么弟子。
更奇诡的是她脖子上消失的伤口和那张会发出莹玉光泽的青玉床,她位极人臣,也从未见过听闻过这样的奇事和宝物。
她心中奇怪,却并不轻易出言透露出自己的疑惑。余光瞥见案几上摆着一张铜镜,趁着那女子放下托盘之际,起身走近几步。
是她,也不是她。
她自戕时,已是三十八岁的妇人,多年来殚精竭虑,两鬓如霜,早失了旧日颜色。
而铜镜中,是一个韶华年纪,般般入画,玉面淡拂,齿若编贝的女子。
那是年轻时候的周懿,双瞳剪水,不谙世事,似毫无半点心计谋算,却又藏着几分明眸善睐的狡黠。
周懿呼吸快了几拍,不由轻抚自己的面颊,韶华易逝,她是如何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
自称盼儿的女子此时已经瞧出不对劲来,疑惑道:“小师祖,你该不会还没从幻境里缓过劲儿吧?”
周懿终于忍不住回头,满目茫然:“什么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