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昭微怔，轻轻放下话本摆了回去，起身下榻揖手：“陛下。”

    那边摆手作罢，环顾殿内：“你这玉霄宫，属实简单了些。”

    “胤昭不喜繁复，如此便好。”

    这位天界至尊玄苍天帝，金丝玉缕的云锦华服加身，雍容庄严，威然落座：“三日后的赏月大会，长青天尊依然未回应。”

    昆仑山上最险峻之处，有一座誉华宫，坐镇其中的便是这位上古天神，名曰元清九阳长青天尊。长青天尊与先天帝太渊、瑶津元君以及天帝玄苍同师承于元始天尊门下，地位虽略高于玄苍，却不屑于九天帝位，只愿于昆仑山中俯仰一生，授古道传妙法。因此便有了昆仑在天界之内，却不隶属九重天之说。

    只是百年前那场九重天之战，天尊为救爱徒心切，而失了近三成修为，闭关整整一年。如今，那修为虽已恢复过半，但周身之力却大不如前，加之天尊本就喜静淡薄，出关以后更是甚少露面。天帝曾多次邀请天尊共同探讨当下局势，却皆被婉拒。

    “天尊是在恼茗城上神之事。”胤昭顿生悲恸，而后再次俯身，“陛下，昨日我下界巡视过一圈，发现一些端倪——冥界的转轮王近来似乎与魔界走得很近。”

    “转轮王？”玄苍疑惑，“那个十殿阎王？”

    “是，种种迹象表明，冥界已有与魔界暗通款曲之势。只是不知，转轮王这些举动，究竟只是他自身意愿，还是冥王授意。”而后惴惴不安起来，“是神庭？”

    玄苍叹了口气，无奈颔首：“神庭已转世于凡间。”

    “他不是已被封印在……”胤昭顿了顿，“无相玄冰已将其封印，他又如何有机会转世？”

    “他的魔气虽都在茗城上神所压制的无相玄冰之中，但灵魂没有。所以，他有无数重生的机会。”玄苍很平静，似乎早有预料。

    “所以魔界……定然会寻找茗城……寻得无相玄冰来复活神庭之力。”胤昭焦心四起。

    玄苍缓然点头。

    百年前，神庭突然领兵挑衅九重天，假意战败负伤落于昆仑山中，又被茗城隐藏起来，后来九重天宝光阁中的法器伏羲琴莫名丢失，上生星君一一盘查后竟在放置伏羲琴的案台附近，发现了一缕茗城的发丝。这诸多巧合，看上去皆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彼时胤昭虽笃信她与此毫不相干，却还是将她送去了天雷谷，受尽那十六道弑神灭仙的紫霄神雷，生生打散了自己与她的那段情。

    “如今九重天众仙敌我未明，请陛下派翳风继续追查暗探，由上生星君协查。”而后正声作揖，“胤昭愿请命即刻下界，将魔界与冥界之事查清，斩断神庭的复生之路，以绝后患！”

    玄苍思忖须臾，仍是迟疑：“胤昭，你可知晓，天界上神游走凡间必要化作凡人之躯，还将隐去神位与部分修为，同时还要承受病痛与饥饿之苦，你……真要这么做？”

    “陛下，若要保五界安定，神庭必不能再现，胤昭既为九重天帝君，为平定四海，自然要身先士卒、舍生忘死。”

    玄苍看着他的一脸坚决，沉默半晌后才缓缓颔首：“那你明日……便动身下界去吧——这凡人之躯，还有其非常无法承受之力，首先便是煞气之毒，中之必死。如若无法及时恢复仙身，元神便会随之陨灭，你可明白？”

    “是。”胤昭俯身揖手。

    玄苍起身将离，却忽而站定殿中：“胤昭，茗城之事，终是遗憾。若有缘再见……将她带回来……她毕竟是……”

    “陛下，胤昭明白。”

    天地共分五界。

    昆仑之上为天界，四洲大地为凡界，阴曹地府为冥界，弱水之滨为妖界，大荒修罗为魔界，五界互不干涉，又同以天界为首。

    茗城与云时骑着在紫云山地仙处买来的两匹白马，赶了三天路，才来到这四洲之一的浔之洲都城，风西城。

    二人下马入城后，便寻得了一处落身的客栈。

    一回到房间，云时便重身倒在床榻上，一副疲软不堪的模样，口中抱怨不停：“骑了三天的马！我昔日真正做凡人时都未这么累过！”

    茗城轻身坐到壁桌旁，俯身望着窗外。

    喧嚣的街市中熙熙攘攘，错落的庭院间炊烟袅袅。再远一些那金鳞灿灿的，是这风西的城中河，风西河。

    她轻轻抿一口刚沏好的茶：“你怕是做惯了神仙，早就忘了何为疲累了。”

    “怎么，看你如今依然精神十足，难道你是假凡人之躯？”云时扶手侧卧，一脸狐疑。

    她淡然笑了笑：“是你太浮躁了！”

    这家客栈距入城之门三里有余，街道繁华，人声兴旺，是个探查人迹的好地方，只可惜她生来好喜安静，尤其对于休息而言，此处并不是个好住处。奈何这身娇肉贵的云时彼时为人便是个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如今重做凡人，却依旧舍不得吃一点身体上的苦，非要住这城里最好的客栈。无奈她有求于人，也只好随了他。

    “给你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同出去。”茗城起身便要离开。

    “你去哪？”云时慵懒地问。

    “打探消息啊，少爷！”茗城关上门。

    “知道了……”

    踏身于街道之间后茗城才发觉，这风西城比她想象得还要热闹。

    只不过好巧不巧，她不认得路。不过才走出半盏茶的功夫，便走失在喧闹繁华的贩夫走卒之间。她向人流往来不息的街道前后观望良久，索性让自己错下去，选了条自己认为比较顺眼的路继续走去。

    估莫着又是过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她路过了茶社酒肆、钱庄当铺，甚至是富宅大院、庙宇楼阁，听了数十遍吆喝叫卖声和唱曲锣鼓声，却始终寻不到要寻之处。

    眼见兜兜转转在这偌大的风西城，实在是浪费腿脚，她只得走到一个代写书信的摊位前，看了看那满头花白的中年男子。

    他背靠河水而坐，昏昏欲睡仿佛随时都会栽入河中。

    “姑娘，是要代写书信么？”男子在自己微眯的眼缝中瞥见有人靠近，紧忙满脸堆笑地起身，不停点头示意她坐下。

    “先生，我不需要写信。”茗城见他露出恼色，随即笑了笑，从身上掏出一块碎银，放到桌上，“想与你打听个事……”

    “您说，您说！”男子欣喜若狂地收了银子，两眼放光地对其吹了又吹，擦了又擦，坐回椅子里。

    “这城中，有何学识丰富、风雅不俗之人常往来之处？”寻问间，她依旧向四周不停张望，目光扫过每个路人。

    “风雅？那自然是春香楼！”男子咧着嘴笑个不停。

    “哪？”她当即收回了目光。

    “就是男人最爱去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自然是不知晓！”

    茗城隐忍道：“除了春香楼呢？”

    在她凝神等待之际，男子揉了揉嘴角胡须，狐疑地打量她一番，却不想，她竟突然重拍了下桌子，令他险些摔个人仰马翻，跌入河中：“想什么呢！”

    “是是是是是……是书院！书院！芳庭书院！”

    蛾眉舒展，豁然开朗：“多谢。”

    她继续沿着风西河朝北方前行。依路人的指引，代写书信那男子所说的书院，应该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只是她依稀感觉到，身后似是有个紧随自己的脚步，已然是跟了几条街。她往前疾步迈出几步，转身躲入一条人烟较少的巷子里。

    挺了须臾，她细听身后似已无追随，探头看了看。

    “你在看哪呢？”一个妖娆的声音，依是自她身后叫出声来，惊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失了魂。茗城慢慢回身。

    呵，还真是位老朋友！

    “百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落魄样了？”还是那般五颜六色、花枝招展，蜘蛛精嫣然笑着看她。

    “三百年了，你……怎么也不换身衣服。”茗城向后移了几步，却被蜘蛛精挥出去的蛛丝拦了退路，显露苦笑，“如今对付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如此耗费你这……”她看了一眼那冒着浊气的蛛丝，抖了个寒战：“耗费你这精华，属实浪费了。”

    “茗城！”蜘蛛精忽地尖声喊，“之前你法力尚在，我还忌惮于你，如今你修为不过尔尔，又身为凡躯，还孤身一人在此，今日我便要将你溶在我这蛛丝之中！”

    说罢，数不尽的蛛丝从她手中齐出，直逼茗城而来。她扯下腰间的天玺化形成剑，挡在身前。蛛丝触及天玺剑的瞬间轰然破碎。

    但那些碎开的蛛丝在天空中却重新凝结到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蛛网。这情形令茗城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记起。她只能在蛛网降下之前为自己寻得出路，于是快速将天玺剑甩到蜘蛛精面前，迫使她躲闪后退，再由召唤天玺剑回旋的瞬间，撞击向包围自己的蛛网。

    果然如她所料，这回蛛丝被炸成碎末，再无凝结之力。但缠绕到她身上的少许蛛丝，还是灼伤了手臂与脸颊。疼痛自身体的四处传来，令她逐渐体力不济起来。

    “不妨告诉你个秘密，你如此不堪于我族的蛛丝，并不是天生使然，而是神庭那一魄所赐。”

    这百年以来，虽说所经历之事颇多，却都没有这件令茗城震惊，忍痛等着她说下去。

    “你可知道，他曾无数次吸取我族孩童之血，就是为了练就他那魔功，帝台春！而神庭置于你元神中的那一魄，也早已有了这帝台春之力。若你为妖身，那这蛛丝便不能伤你，可惜……你虽暂为凡躯，可终究还是上神魂魄，那我这蛛丝，便对你永远都有致命之伤！”蜘蛛精再发一击，这一回她更快一筹，蛛丝即刻将茗城死死缠绕住，腐灼之气如火焰一般燃烧着肌肤。

    “茗城！”飞旋的折扇宛如一道闪电横扫过她面前，斩断所有蛛丝。蜘蛛精始料未及，气急败坏。当她刚想看清出击之人的脸，那折扇之上的寒刃便已直抵她咽喉，虽心有不甘，却只能再次作罢，仓促逃离。

    “穷寇莫追！”茗城叫住了欲追上去的南风，自己却痛得视线也模糊起来。

    “你怎么样，能坚持么？”南风眼看她瘫坐在地，却不敢触碰，“怪我，来迟了……”

    茗城将手搭到南风臂弯上，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风度翩翩、淡然自如的二师兄，如今忧心忡忡竟如个孩童。

    她突然笑了起来。

    “你竟还笑得出来！”

    南风正一脸焦虑，随后赶来的云时与白玉尘见她重伤至此，也都跟着惊愕失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