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贾母与鸳鸯议论着林家姐妹，晴玉和黛玉亦在夜谈。

    一回秋水阁，晴玉就带着王嬷嬷一同先进了黛玉屋里，让职业假笑的脸松弛一会，看着妹妹便泛上一阵心疼：“今天府里是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我打量着刚才屋里气氛不对，老太太话里有话似的。”

    黛玉老老实实将周瑞家的把一整盒宫花里挑剩下的几支拿来给说了一通，末了心有余悸道：“本也不是大事，打算之后告诉姐姐的，谁想巧了，姐姐正带了宫花回来，只怕许多人第一反应便是我抢着告状，姐姐恶意挑衅呢！幸好后来姐姐做了解释。”

    晴玉轻轻戳戳妹妹的脑门：“人家都把轻视写脸上了，这还不是大事？你就没说那周瑞家的几句？”

    “我特意问了都给谁送，偏她竟似浑然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似的，问多了竟干脆不答了。我欲再说，又怕这起子人压根不知道我气在何处，还打量我缺两朵花戴！欲拒了这花，又怕伤了薛姨妈和宝钗的面子，说到底人家才是好心。薛家跟咱们本无血亲，想着咱们是情分，纵然下人把事办坏了，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我便把周瑞家的打发走了，又让雪雁去道了谢。”

    晴玉点点头，想着幸好如今黛玉有更多安全感，不至于亲自下场点破来给自己争个“礼”字。然想想今日仿佛许多人都知道这事的样子，亦有些疑惑。黛玉就笑：“我是懒得计较，李嬷嬷却说不能纵了她这般私下薄待主子，便叫扫洒的丫头浅浅议论了几句这事。姐姐是知道贾府传话的速度的，咱们的丫头说了，门头的婆子也就听到了，她们听到了，全府也就知道的差不离了。”

    她们打扬州来时着意带了许多人手，只粗使婆子不好多带。最终除了林管家那边的人，她们姐妹只带了两位嬷嬷并一等贴身丫鬟各四名，二等丫鬟各四名，洒扫丫鬟各六名。看门的婆子等还是由贾府拨了，向来不让她们沾手近身之事，却不曾想在传递消息上还有这等妙用。也幸好李嬷嬷在，凡事总有出主意的人。

    黛玉接着道：“其实说出去也不指望如何，无非是探探态度，看看周瑞家的是自作主张还是有人默许。没成想这妈妈当真有体面，如此办事非但无人说她，转头还得个恩典，叫老太太和二太太出面解决了她女婿的一桩官司。”

    周瑞家的女婿，那不就是冷子兴？

    晴玉一凛：这可是个特殊人物。早在红楼开篇就跟贾雨村大论了一番贾甄两府，本身又是做古董生意的，联想贾府后来的一摊烂账，怎么想怎么让人觉得可疑。

    “消息可真吗？老太太和太太久居内宅，怎的掺和到外面的官司上了？”

    “是银柳回报的，她在打探消息上一向灵通。”黛玉心知今日消息来时已过了李嬷嬷的耳，如今对着王嬷嬷亦无隐藏必要，再者有些事本就藏不住，“其实根本无需特意探听。我瞧着婆子们闲话中都羡慕她得重用，议论起来热闹得很，半点没觉得不妥。老太太她们也未约束，倒像是……做惯了此类事。”

    黛玉说得直白，可说话时不经意间流露的伤感瞒不了人。

    这是难免的，她虽听了些贾府的荒唐，却多以为是子孙不肖，不曾想女眷也有人伸这样的手；且府里虽见了些势利、无礼，也知道有家族抱团、互相举荐等隐晦权谋手段，终究和直白地玩弄律法、摆布官府不是一个量级的冲击。

    晴玉倒是早有预料: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时，那“主顾”本是欲求王夫人的。既有外人正经当做门路来寻，可见常有先例；既帮外人做了，自己家里又怎么不经常为之？纵不说旁人，现放着宝钗的亲哥哥薛蟠，就打死人命全不在意的主。

    这些事，黛玉早晚会知道。晴玉沉吟片刻，吩咐旁边的青梅:“这事我听得不甚安稳。你明儿想法子联系上林管家，叫他查查周瑞家的底细，再问问看……还有多少这样的事。”

    “是该如此。查清楚些，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另一个，也叫他将查出来的写信寄给父亲说一说吧。”以黛玉的机敏，见微可知著，心中的不安不仅在现在，更想到了未来，“家族上的事，父亲总得知道。劝诫也好，割舍也好……唉，其实劝诫又如何有用呢？总归只盼父亲有个决断罢了。”

    纵然林管家查出什么来，也顶多是从人言中拼凑，拿不出切实的证据，因这些贸然去劝别人不仅讨嫌，说不得还会被倒打一耙。黛玉也是想到这里，才把“劝诫”又咽了下去，只是整个人益发闷闷不乐。

    晴玉心下喟叹，知道黛玉在情感上比自己要真诚热烈得多，无法劝她，只好自己转了话题：“既是要寻林管家，我还有桩更要紧的事。今日入宫接诊了一个新病人，需要手术，基本的药物虽是常年备好的，也该多做准备才是。我列个药材单子，叫林管家一并采买了送过来。妹妹可有什么要的吗？”

    “又有病人？是哪位贵人？”黛玉一惊，忙将心事转回到关心姐姐身上。

    晴玉却只得摇摇头：“情况特殊，未治好前不便先说的。我不是要瞒你，而是有些事尚未敲定，不好把你牵扯进来。”

    七皇子自小因为残疾被踢出了继承人候选，历史上九子夺嫡也没有他，可若是这残疾一朝治好了，情形恐会有所变化。晴玉今天注意到康熙和戴佳贵人来承乾宫打的是看望小公主的旗号，便晓得他们不想在尘埃落定前惹人注意，自己自然也不能多说。

    幸而黛玉懂事，心思转得也快，听到晴玉这个描述就大致晓得了病人范围。余光瞥见王、李二位嬷嬷恭谨的神色，点头道：“宫中之事，应该要慎重的。姐姐的能力我放心，手术一词我原未听过，第一次见姐姐用时还吓了一跳，后来才知真是神仙手段。只是操作起来终究繁琐些，是该好好准备。只恨我在医道上总是不通，帮不了姐姐什么，便叫林管家给姐姐好好准备着吧。”

    “你还叫没帮上我啊？那我桌上的医书都是谁放的？”

    尽管知道黛玉不是妄自菲薄的性子，晴玉还是听不得她说帮不上。说来也怪，黛玉本体是药草，于医术也算比普通人灵通点，但技能点却更多地点在了诗文上，一颗七窍玲珑心读史读诗时往往更加满足。一家人都不想拗其本性，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任其翻阅。然黛玉多少也还是受了点晴玉影响，硬是在读书之余生出了两个奇特的爱好来：一时在经史子集中翻找跟医术相关的小片段；二是将晴玉治病的案例改头换面成便于民间流传的小故事。

    “你不晓得，今日我跟皇上解释手术时，还提了华佗的故事，这不就是你翻出来给我看的？医术晦涩难懂，有些操作更是旁人难以理解，但若有你找到的那些小故事佐证，可就让你姐姐有底气多了。”

    “当真有用？”黛玉眉眼一弯，眼神都亮了许多，“我原是读书时一见到治病的事就想到姐姐，忍不住就要收集起来，能帮到姐姐就最好了。”

    “岂止帮到了我，也帮到了许多人。从前在家里，你把我给爹消食的饮品方子编了个故事，写得比那说书先生还要好呢。我便说这可不能咱们自己欣赏，求了爹叫人润色一番，安排人茶楼里说去，结果那阵子扬州药店里的山楂陈皮都要售罄了。古有‘洛阳纸贵’，今有‘扬州药尽’，可不是妹妹的功劳？”

    扬州往事总是值得回味，尤其还是这么桩趣事。黛玉欢喜更甚：“姐姐还夸我呢！当时你就夸这法子好。说《白蛇传》一出，天下人都知道蛇怕雄黄了，话本子有时候比医术都好使。便总哄我说我能靠写医学故事成一代大家，还说早晚要集结成册。就算现在不方便让人知道女子写书，将来要必要留下痕迹的。为了这话，我可是巴巴看着门口的湘妃竹起了雅号，叫潇湘居士。后因你凑热闹起个‘杏林居士’，说是跟我的‘竹林’凑对，弄得父亲母亲那阵子都拿着雅号喊我们。可惜……可惜后来发生这许多事，这雅号也没再有缀在故事上的机会。”

    后来，便是贾敏去世，葬礼、守孝、入京，当然没了再写的机会。如今在贾府，更没有人手去安排故事安全地传唱出去。可晴玉一向觉得，志向既成，总该试着走下去。也许多走一步，就多一片天地。

    “过去一年是忙乱了些，但如今机会不又有了？横竖在这贾府里，每日除了和姐妹们玩耍，连个走亲访友、踏青赴宴都没有的。大把的闲暇正好能整理思路。就算一时传不出去，等父亲进京了总有办法的。再不然，等姐姐我多攒些功劳，去宫里给你求一求？”说着，晴玉半个身子往妹妹身上倒去，故意闹她，“好妹妹，你想想你姐姐的诗文水平，这辈子靠自己写出什么是没指望了。就等着你出了书，在后面蹭名字呢。”

    一番话逗得黛玉脸颊通红，眼里的希望却明亮许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原就说了，姐姐治病我记录，我俩一起署名，既定下了，自然不会反悔。”说着，又忙补上，“不过姐姐可不许为了这事跟宫里求。姐姐在宫中本就不易，切莫为我多生事端。我这书为的是记录，也是给自己练练手，便是无法传出去，只能给咱们一家人翻看，也是值得的。”

    黛玉生性自由，对处处规矩的宫廷总是更警惕些，为此一向不肯在皇室面前露脸。晴玉也怕康熙弄出什么娥皇女英的念头，对黛玉的敏感心中有数，便点点头叫妹妹放心。

    于是第二天起，黛玉便有了新的目标，每日翻书写字比往常还要起劲，只在姐妹们来时才将东西收起来。

    如此匆匆数日而过，生活比从前更充实些。且又有一桩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原是宝玉结交了新朋友，是东府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两人一见如故，为着能多相处甚至不惜去了家塾上学，叫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欢喜坏了。

    黛玉狠狠松口气，心说总算不用担心这位表哥再往房间里冲。晴玉却忍不住皱了眉头：那家塾里……这是刚送走了袭人，又换了个性别找新欢？准确的说，是“新欢们”。

    晴玉作为一个思想较为开放的人，其实可以接受一些取向，却不能接受瞒着女□□慕者去跟男性私下勾勾搭搭，更着实受不了同时与许多人交往的行为——且这许多人彼此间似乎也都不是单线。那什么香怜、玉爱，貌似都不止一个相好。

    从生理卫生的视角来说，这样混乱的多角关系怎么看怎么要弄出疾病来。晴玉浑身一个激灵，再次坚定了不能让宝玉乱进她们屋子的决心。

    只是容不得她多做打听，七日约定的时间已到，得先进宫去了。